《庚子西狩叢談》語言札記

摘 要：《庚子西狩叢談》是一部根據口述記錄成書的見聞實錄。因其“耳入而筆出”的特點，所以在語言上很有特色。其一是口語化特別強，保留了很多當時的語匯和方言土語；其二是書中有一些在清代開始使用的新詞，也有一些在清代產生了新義的詞語，這些新詞新義對于漢語詞匯史的研究都有一定作用。

關鍵詞：《庚子西狩叢談》 口語化 漢語詞匯史

《庚子西狩叢談》是一部記述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偕同光緒皇帝倉皇出逃西安等情形的見聞實錄。該書由當時的懷來知縣吳永口述、劉治襄記錄成書。翦伯贊《義和團書目解題》中說此書“為記述‘西巡’諸書中最佳之著作”[1]（P561）。本書“除敘述輦路行程外，其間多有政變要聞，宮廷記注，與當時內外大臣、巨珰貴胄之語言風概”[2]（P6），而且因為是當事人口述，“其一切稱謂體式，均沿當日口吻”[2]（P6），所以被“中外推崇，視為信史”[3]（P158）。本文試圖從語言的角度來探討該書的價值。

一

該書語言最大的特點是口語化特別強。這可以從兩方面來說明。

其一，本書記錄了很多“當時內外大臣、巨珰貴胄之語言風概”，對所涉及人物的話語一般都是照原話直錄。正因如此，可以從人物語言看出人物當時的情態、心理，也可以看出人物語言中保留的很多方言土語，如“大他坦（滿語，宮內太監住所）、碰釘子、破砂鍋、幾多、抬杠（頂牛）、到地頭（到了家）、痞子腔（皖中土語，油腔滑調之意）、錯頭（岔子、錯誤）”等等。如：

（1）（太后）既復含笑言曰：“我這才知道，原來岑春煊同你不對，他們把你擠到外邊去的?！鄙酝?，又曰：“你出去走一趟也好，你兩人若是一徑混在一起兒，到今朝不準鬧些什么花樣出來。”[4]（P81）

慈禧太后這段話口語化特色是非常明顯的，語法、詞匯和現代漢語相差無幾。其中，“不對”是“合不來”之意，“一徑”是“一直、總是”之意，“不準”是“說不定”之意，這都是當時極為常見的口語詞匯，現代漢語中仍在使用。

其二，這本書和一般的書有個很大的不同，即是由吳永口述、劉治襄記錄成書的，隨聞隨記，積久而成帙的，這也保證了它的口語化特色。在記錄的過程中，正如劉治襄自己所說，“此系率意急就之篇，文無剪裁，體無義例，莊諧并逞，雅俗雜陳，殊不能律以作家繩尺。惟事事翔實，在漁川為親見，在予即為親聞，耳入而筆出，初未嘗稍有增減緣飾，取悅觀者。”[4]（P12），因為是率意急就之篇、未嘗稍有增減緣飾來取悅觀者，這樣做就能最大限度地保留當時人物語言口語化特色的原貌，而有別于一般的文言作品。這樣的例子在書中俯拾皆是。如書中記述吳永和岑春煊吵架，岑春煊求救于李蓮英，李蓮英勸說岑春煊的話就非常口語化：

（2）老侄，爾與吳永皆老佛爺所眷注。爾兩人自相攻擊，使老佛爺難以處置，必不喜歡。咱們都是一起兒辦事人，鬧成過節，惹外邊議論，面子亦不好看。況老佛爺很說吳永得力，恐未必就參得動他，那于老弟分兒上，更沒得光彩。還是忍耐為是。[4]（P76）

二

雖然該書口語化特色非常明顯，但因為口述者、記錄者都是受傳統教育的讀書人、在官場上混的人，所交往的又是內外大臣、巨珰貴胄，而且“其一切稱謂體式，均沿當日口吻”，因此書中各色人物的語言有時還是頗為講究的，有的人物言語中經常出現典雅的古漢語詞匯，甚至遠至《詩經》的詞匯都在使用，如“仔肩、泥首、措置、何物、通款、介介、款曲、負負、交割、安堵、請室、道地、白簡”等。另一方面，語言的發展變化也反映在時人的話語中，所以該書中也有一些新詞新義，這些詞匯有的在清代開始使用，如“托大、專足、卸篆、居停、打尖（尖）”等，有的在清代有了新義。如“摒擋、橫決、料量、簡放”等。這些新詞新義對于漢語詞匯史的研究都有一定作用。試舉三例：

（一）收帆、收帆語

（3）予曰：“聽之。彼如借此收帆，亦省一事。”（68頁）

（4）一人即作收帆語曰：“爾誠善辯，但早晚必有真確證據，使爾不能置口。師兄們且先回壇，姑再放他一次，改日再來問訊可也?！保?0頁）

“收帆”，意為“結束”，辭書未收錄?！笆辗痹感写瑫r收攏風帆不再前進，如杜甫《舟泛洞庭》：“破浪南風正，收帆畏日斜。”趙善括《滿江紅·艤舟南康作》：“為收帆艤棹，小留終日?！薄缎咽篮阊浴肪矶耍骸澳f吳府尹和夫人們慌張，便是篙師舵工無不失色，急忙收帆攏岸?！焙髞碛纱Ｖ骨斑M引申為事情或話語的結束，“收帆語”即是“總結的話”。

（二）執帖

（5）有執帖家丁劉福，尚忠實可倚，予因向之長跪，含淚相托。（60頁）

“帖”可指紙條之類，如《聊齋志異》卷十二：“及發落之期，道署梁上粘一帖云：‘姬某作賊，偷某家裘、鼎，何為行優？’梁最高，非跋足可粘。文宗疑之，執帖問生?！币部芍覆几?，如《醒世姻緣傳》第七十回：“他刊了招帖，說：‘本鋪打造一應器皿首飾，俱系足色紋銀，不攙分文低假，恐致后世子孫女娼男盜。四方君子，用銀換去等物，不拘月日，如有毀壞者，執此帖赴鋪對號無差?；蛄碛眯挛镎諗祪稉Q，止加工錢；如用銀，仍照原數奉銀，工錢不算。執帖為照。’”以上兩例中“執帖”還是短語，所以組合關系分散，但《庚子西狩叢談》引例中則是凝固的詞語，指簽了合約的傭人，其中的“帖”指合約之類的文書。

（三）式洽

（6）語雖沉痛，而神氣并不沮喪，所以卒能平安返國，重膺柄用，式洽當時頌禱也。（113頁）

“式洽”辭書未收錄?！笆健笔钦Z助詞，無意義；“洽”意為“合乎、符合”，“式洽”意為“適合、適當”。再如《全唐文》卷五十一《加恩被擒將士詔》：“朕所以省表悼心，感事增嘆，猶冀改過，尚可息兵。明稱屈已之心，式洽好生之義。”《宋史·隱逸列傳》：“副涼德之倚毗，褰外朝之觀聽，乃司樞務，式洽至公?！薄端问贰っ详屏袀鳌罚骸肮谧衔⒅穑苑顑瘸?；剪鶉首之奧區，為之封邑。率從異數，式洽殊私。爾宜欽承，往踐厥位?！瘪T夢龍《折梅箋》“饋賀類·饋賀佳節”部：“金管灰葭，和氣早回于緹室；玉盤絲菜，歡聲式洽于朱門。”

此外，如“置口”（找借口）、“隊目”（隊長）、“三番四疊”（三番四次，表次數多）、“第須”（只要）、“稍蘇積困”（減輕疲勞、擺脫困境）、“人勞鬼勞”（比喻極度疲勞）都是在其他文獻中少見用例并且未見辭書收錄的。

另一方面，《庚子西狩叢談》中的詞匯還可以提前辭書引例時代或補充辭書用例。先看提前辭書引例時代的情況。如“予坐定審視，不覺毛戴?！保?2頁）“毛戴”形容憤怒，《漢語大詞典》舉魯迅文例。“予未及對，剛中堂復攙言曰……”（56頁）“攙言”在該書常見，意為插嘴，《漢語大詞典》舉茅盾、王統照文例?！巴醯啦从柙谌螘r所革牙紀，前時西關壇中四人之一?！保?1頁）“牙紀”即牙行，指“舊時為買賣雙方說合交易而從中收取傭金的商行。亦指其行主?！薄稘h語大詞典》舉《國務院關于防止濫宰耕牛和保護發展耕牛的指示》文例?！艾F在鬧到如此，總是我的錯頭，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人民?！保?9頁）“錯頭”是方言詞匯，指“硬挑剔出來的岔子、錯誤”，《漢語大詞典》舉周而復文例。以上《漢語大詞典》舉例都是偏晚的，《庚子西狩叢談》中的用例可以提前這些詞語的引例時代。

再看可補充辭書用例的情況。如“然則甚佳，今日剛、趙兩軍機正為此事抬杠也?！保?7頁）《漢語大詞典》釋“抬杠”，未舉例；“凡各項首領太監，如內奏事處、茶房、膳房、司房、大他坦，及有職掌之小內侍，約十數金至數金不等，惟總管太監分位較高，不便點綴?！保?3頁）此處“點綴”意為“應景兒、湊數兒”，《漢語大詞典》未舉例。《庚子西狩叢談》中的用例可以補充這些詞語的例證。

綜上所述，《庚子西狩叢談》無論是在反映晚清時期漢語口語化特色上還是在反映新詞新義上，都為我們研究漢語詞匯提供了較好的材料，為了解漢語語言面貌和詞典收錄詞匯、補充新義提供了足資借鑒的材料，在漢語史上具有一定語言價值。

參考文獻：

[1]翦伯贊.義和團書目解題[A].《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編委會.義和團（第4冊）[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2]劉治襄.甓園居士自序[A].吳 永.庚子西狩叢談[C].長沙：岳麓書社，1985.

[3]吳漁川先生年譜[A].吳 永.庚子西狩叢談[C].長沙：岳麓書社，1985.

[4]吳 永.庚子西狩叢談[C].長沙：岳麓書社，1985.

（舒韶雄，黃石理工學院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