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2日,日印首腦簽署了“安全合作聯合宣言”。世人不由得發問:一度沉寂的日本“價值觀外交”死灰復燃了嗎?
日本“價值觀外交”的軌跡
19世紀后期以來,日本形成了“脫亞入歐”的外交視角。日本在二戰中戰敗并被美軍占領后,形成了“脫亞入美”路線,在對華政策上做出“陣營選擇”而與臺灣當局“締約”,從而關上了中日復交的大門。
1971年7月15日,美國總統尼克松突然宣布訪華決定,使日本嘗到了被中美“越頂外交”出賣的苦澀滋味。1972年中日復交后,日本決策層開始探索“人美入亞”的途徑。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曾說:“日本不僅要有日美安全條約,也要與中國結成友好關系。如果日美中三國成為等邊三角形,就可以維護遠東和平。”時任外相大平正芳曾表示,要改變一味追隨美國的做法。
冷戰結束初期,日本外交一度呈現“脫離意識形態”、“以國家利益為基點”的趨向。然而,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日本外交中的意識形態色彩日漸變濃。究其原因,一是美國在“失去”蘇聯這個強敵后制定了“扶日制華”政策,日本以制定“挾美制華”政策來與之呼應;二是日本政界因“革新勢力”的衰退而出現“總體保守化”局面,主張對中國“說‘不”’、擺脫“二戰后體系”、走向“普通國家”的“新保守派”日益得勢;三是以日本經濟陷于蕭條、中國國力快速增強為背景,日本把“價值觀外交”作為牽制中國的重要手段。
安倍執政時期,曾掀起“價值觀外交”的新一輪高潮,其核心是欲推動建立“日美澳印價值觀聯盟”。2007年3月13日,安倍與來訪的澳大利亞總理霍華德簽署了《日澳安全合作聯合宣言》。這是日本同美國以外國家簽署的首份安全合作文件。同年8月22日,安倍在印度國會做了題為《兩洋的交匯》的演講,其主線就是吁請印度加入“價值觀聯盟”。安倍稱,日本正在歐亞大陸推動建立“自由與繁榮之弧”,日印要作為兩大“核心”共同建設一個“大亞洲”,把太平洋和印度洋變成“自由與繁榮之海”。
“自由與繁榮之弧”的始作俑者是時任安倍內閣外相的麻生太郎。2006年11月30日,麻生在日本國際問題研究所做了題為《創建“自由與繁榮之弧”——拓展的日本外交地平線》的演說。麻生指出,日本外交在日美同盟、近鄰外交以外,還應加上第三根支柱,它由基于“普遍價值”的“價值觀外交”和在歐亞大陸建設“自由與繁榮之弧”這兩條組成。
各國觀察家早已指出,安倍“價值觀外交”的鋒芒直指中國。安倍倡導的“日美澳印價值觀聯盟”意在從東南部海洋方面對中國形成鉗制之勢,麻生倡導的“自由與繁榮之弧”則意在由日本主導一個歐亞大陸“價值觀聯盟”。這兩套“價值觀聯盟”的地理分布,對中國形成完整的意識形態包圍之勢。
安倍的“價值觀外交”在其國內遭到了尖銳的批評。2007年3月,日本前駐華大使阿南惟茂在日本記者俱樂部發表演講時指出,組建四國戰略同盟“絕非高明的外交政策”。日本各界有識之士紛紛表態反對開展與中國相對抗的“價值觀外交”。資深政治家加藤纮一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日美澳印價值觀聯盟”與“中日戰略互惠關系”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日本和中國沒有共同價值觀,那又何來‘戰略互惠關系’呢”?
2007年9月福田康夫出任首相后,明確表示放棄“價值觀外交”,提出以“日美同盟與亞洲外交的共鳴”為核心外交理念。日本政界的新保守派對此大為不滿,其核心層——“花”(日語發音“HANA”,由平沼赳夫、麻生太郎、中川昭一、安倍晉三四人姓名的頭一字母組成)集團糾集一批議員成立了“真保守政策研究會”,旨在實現新保守主義的政策目標。
2008年9月麻生太郎出任首相后,面對如履薄冰的國內政局,唯恐在外交上再失分,收斂了以往的鷹派姿態。但觀其9月25日(紐約時間)的聯合國演講和9月29日的國會施政演說,麻生并沒有放棄“價值觀外交”。在聯合國演講中,麻生把日美同盟、近鄰外交、聯合國外交作為三條基本原則,但又加上了如下一段話:“我想與基本價值相同的各國進行聯合。”麻生在施政演說中的外交政策宣示更加開門見山:第一,強化日美同盟;第二,與鄰國一道構筑地區的穩定與繁榮;第三,致力于解決全球性課題;第四,要對年輕民主主義各國進行幫助;第五,推動對朝政策。
可見,麻生的外交理念是“變與不變”的結合物。從總體上看,麻生的外交立場已從福田的“共鳴外交”回到了“日美第一外交”,在此前提下強調中韓等鄰國的重要,并以迂回的方式重新祭出了“價值觀外交”的大旗。
日本刻意“拉印入‘弧’”
綜觀近年來日印上演的“價值觀聯盟”雙簧戲,日本顯然是主動推動的一方,而印度則因得到實惠而樂此不疲。
早在2002年11月28日,小泉的咨詢機構“對外關系工作組”提交了一份題為“21世紀日本外交基本戰略”的政策建言報告。其中提到,如今日本遇到了“如何對待鴉片戰爭以來150年間未曾出現的‘強大的中國’的新問題”,“如何應對中國,是21世紀初日本對外關系中的最重要課題”,而“印度有10億人口,從其國力和地緣政治立場看是可與中國相抗衡的國家”。基于這一思路,日本政府積極誘導日本企業把資金由中國轉移到印度。日本對印度的政府開發援助(ODA)資金迅速增加,使印度上升為日本ODA的第一大受援國。安倍出任首相后,開始把構建“日美澳印價值觀聯盟”付諸實踐。而在福田執政時期,“價值觀外交”則被擱置到了一邊。
2008年10月22日,麻生與到訪的印度總理曼莫漢·辛格舉行會談,雙方發表了《關于推進日印全球戰略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簽署了《日印安全合作聯合宣言》,這是繼美國、澳大利亞之后日本與其他國家簽署的第三份安全合作文件。安倍倡導的“日美澳印價值觀聯盟”戰略,在麻生主政下又邁出了新的一步。
日印宣布建立的“全球戰略伙伴關系”,顯然比日中“戰略互惠關系”層次更高,其基點就在于“共同價值觀”和“安全合作”。在此基礎上,日印欲以東亞峰會取代“東盟加中日韓”機制來主導東亞一體化進程,并在共同“爭常”方面繼續加強協調。
提供經濟實惠是日本“拉印入‘弧”’的助推器。根據日印宣言,兩國貿易到2010年力爭達到200億美元,兩國要加快經濟合作協定(EPA,日本式自由貿易協定)締結進程,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將強化對日資企業對印投資的支援,日本承諾對印度鐵路建設提供第一批日元貸款4500億日元。
由于日本倡導的這個“弧”帶有露骨的對華冷戰色彩,被日本“請君入‘弧”’的任何國家都不能不三思而行。2007年8月9日,日本防衛相小池百合子曾對美國國務卿賴斯提出加強日美澳印在安全領域的合作。賴斯當即提出異議,認為“這有可能向中國發出意想不到的訊號,應慎重推進合作”。2007年3月日澳首腦簽署安全保障聯合宣言前后,澳方再三聲明,這一合作并非“針對中國”。在日本政府的一再倡導下,日美澳印首輪戰略對話終于在馬尼拉舉行,但其余三國對于繼續舉行此種對話并不熱心。
就印度而言,近年來確實欲在中美俄日之間的復雜博弈中坐收漁翁之利,其中包括利用日本來提升自身地位并促進自身的經濟發展。但若把此解釋為印度會欣然加入日本編織的“自由與繁榮之弧”,則未免低估了印度人的智慧。近年來美日“新保守派”把印度視為推進“價值觀外交”進程中加以拉攏的“重點對象”。美日印之間任何合作的進展,都被渲染為印度加入了“共同對付中國”的陣線。對此,印度顯然感到十分尷尬和不快,因為這并不是其本意,也有違印度的不結盟政策。2007年8月20日,印度外交秘書希夫·尚卡爾·梅農曾告誡日本,不要和中國展開“一方獲益則另一方必然受損的零和游戲”。印度外交當局曾一再重申:印度“確信”它與中國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將會成熟并穩步發展”。
在一定程度上,印度正享受著類似20世紀80年代中國曾享有的那種大國間平衡者的地位。但是,國際環境的空間與時間都已不可同日而語,中國不是當年與美國爭霸的蘇聯,印度也畢竟不是當年美國抗蘇大棋盤上的中國。印度的最佳選擇顯然是,盡享美日給予的實惠,同時與中國發展戰略合作關系。
日本對華政策基點的搖擺
二戰后的日本的對華政策,受到國際格局、經濟利益、地緣政治、意識形態、文化淵源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其決策基點因內外環境的變化而不時發生轉移。
1972年中日復交的基本精神之一,就是兩國超越社會制度的不同而建立和平友好關系。復交后,中日間深厚的傳統文化聯系、一衣帶水的鄰近性以及中國具備的國際政治與經濟潛力,使日本迅速提升了對華關系的地位。
20世紀80年代,日本進一步提升了對華關系的地位,把它稱之為“日本外交的重要支柱”。90年代初,日本開始使用“日中關系與日美關系同等重要”的提法。1989年6月中國發生政治風波后,歐美國家發動了對華制裁,宇野內閣在對華制裁問題上采取了保留態度。在7月中旬舉行的西方七國首腦會議上,日本主張把“避免中國的孤立化”的內容寫入責難中國的宣言中。海部俊樹于8月9日組閣后繼承了宇野內閣的對華方針,率先恢復了對華正常往來。1992年4月江澤民訪日時,日本首相宮澤表示:日中關系和日美關系同等重要,日本將繼續積極發展日中關系。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在“美主日從”的外交框架下,受美式文化熏陶長大的日本新生代政治家成為政界主流。其中一些人言必稱美國、視追隨美國為永久的宿命。在這一背景下,日本對外政策中的意識形態因素日漸濃厚,中日傳統文化聯系與地理上的鄰近性被束之高閣,以“西方價值觀”為基準區別對待美國和中國的思維占了上風。
1971年中美實現和解,是美國對華政策的基點由“以制劃線”轉移到戰略合作上的結果,其主動性和突然性使日本陷于極大的被動,曾被稱作“晴天霹靂”和“尼克松沖擊”(Nixson Shock)。1997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時沒有經停日本,再次在東瀛引發了被“越頂外交”邊緣化的恐慌。日本學者總結道:90年代前期美國在貿易摩擦中“敲打”(bashing)日本,1997年克林頓訪華時“繞行”(passing)日本,今后日本恐怕會變得“無足輕重”(nothing)。
小泉外交把追隨美國推向了新的極端,其基點是“只要日美關系牢固,對亞洲關系等都會迎刃而解”。安倍外交的著力點則是推動建立“日美澳印價值觀聯盟”。“小泉一安倍”時期日本圍堵和繞開中國的一系列做法,卻正好成為其地區外交和聯合國外交接連受挫的重要原因。安倍大力推動“價值觀外交”,使其倡導的“日中戰略互惠關系”的真實性大打折扣,使中日相互信賴受到損害,最終也損害了日本自身的外交利益。
福田外交的最大亮點,就在于拋棄了“價值觀外交”,提出了“日美同盟與亞洲外交的共鳴”。福田刻意對孔子故里曲阜進行的訪問,既是對中日悠久傳統文化聯系的重溫,也是對東亞“共同價值觀”的認同。這在福田揮毫題寫的“溫故創新”一語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麻生上臺以來,在中日關系上一味強調“互惠共贏”,聲言“中日友好”僅僅是實現兩國共同利益的手段而已。以此為鋪墊,麻生一再重申“日美第一”,此番又把日印關系提升到“全球戰略伙伴”,其“價值觀外交”顯然正在得到延續。
日本舍近求遠、遠交近攻,只能疏遠中國,遲滯中日走向歷史和解和戰略合作的進程,迫使中國降低對日本的期待,轉而更加重視與其他國家的雙邊合作。在東亞合作進程中,日本把中國視為爭奪東亞主導權的“假想對手”,必欲以印度等非東亞國家參加的“10+3+3”機制取代其主觀認定“中國主導”的“10+3”機制。近年來的實踐證明,日本已成為阻滯東亞一體化發展進程的主要障礙。
近現代日本外交思維受到日本近代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脫亞論”的強烈影響,從而立志擺脫“東亞惡鄰”而成為“黃皮白心香蕉型”的西方一員。至今日本最大面值紙幣一萬日元之上依然印有福澤諭吉的頭像。福澤“脫亞論”的陰魂經久不散,20世紀前半期曾誤導日本走向對外軍事擴張的道路,20世紀后半期則使日本自縛于“美主日從”的框架內而不能自拔,在21世紀則可能束縛日本錯過以平常心回歸亞洲的最佳時機。
(責任編輯:文博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