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搞土改

這一天，沒有月光，阿斯塔波沃車站顯得異常寧靜。寒風卷起最后一片樹葉，從一位蜷縮著的老者身邊盤旋而過。夜色正濃，四寂無人，他穿著黑色的大衣，一動不動地靠在站臺的長椅上，嘴角殘留著僵硬了的微笑，直到看不見的天堂列車帶走他的體溫。

這位老者就是列夫·托爾斯泰，俄國文學史上的大師，超前的是，他搞耕者有其田，他的理想就是把自己的土地分給農民，然后自己在村邊建一個農舍，娶一個農村的姑娘。

自己打不倒自己

1847年4月，托爾斯泰從喀山大學退學，回到了雅斯納雅·波利亞納莊園。他被短篇小說《苦命人安東》深深打動，他惦念著莊園里那700農民的幸福，想要設法幫助他們。他放低姿態，走進農家，和他們攀談，想和他們打成一片。但農民稱他為“大人”，他們不明白老爺為什么會光臨他們家，想要干什么。在農民眼里，他是老爺，而根據他們自己的生活經驗，老爺是慣于剝削農奴的，不把他們當人看待。

托爾斯泰與農民有天然的不同，要農民跟他推心置腹，那簡直難以想象，他們不屬于一個世界。托爾斯泰出身富貴，先祖由彼得大帝欽賜伯爵稱號，祖父和父親也都為國家立下赫赫戰功，外祖父是擔任過大使和總督的顯赫人物。雅斯納雅·波利亞納莊園就是父親給他留下的田地，雖然這是所有莊園中收入最少的一塊，但托爾斯泰畢竟還是個地主。

值得一提的是，外祖父的平民意識讓托爾斯泰對農民有不一樣的感情。他在回憶外祖父的時候說：“他是個嚴肅的人，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苛待農民的事。農民尊重他，愛戴他，因為他為人公正。”

是的，托爾斯泰是在農民中間長大的，他熱愛農民，有些農民很優秀，托爾斯泰對他們還很賞識。比如他們家的車夫米季卡，“他是一個矯健的騎手和獵人，優秀的車把式，主要的還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前導御者”，字里行間都充滿著大作家對這位農民的喜歡和尊重，沒有任何看下等人的眼光。而他的姑媽和管家則認為，農奴是下等人，天生就該給地主做牛做馬，相信大多數地主都抱有這種想法。

盡管如此，看到眼前的一切，托爾斯泰還是大受震撼，他沒想到農奴們竟過著這樣貧窮的生活。他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們，這一點自己也承認，他在少年時寫過，他心中不曾想到過普通老百姓。

他給農民們送茅草、修房子，給他們糧食，還用現金救濟貧困農民，又把自己的一部分森林給農民支配。但是農民的生活狀況并沒有改善，他違反傳統的做法還惹來莊園周圍地主的強烈不滿。

最令托爾斯泰吃驚的在于，農民們根本就不相信他，有人認為他是個怪人，想從他身上撈上一把；有人認為他是一個想占便宜的地主；有人顯然瞧不起他，嫌他年輕不懂事。是的，托爾斯泰還很年輕，他還認識不到解決問題的根本——要摧毀農奴制度。

無論他怎么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忙活了一年，結果是，他的計劃宣告失敗。

第二次也打不倒

也許是為了逃避，第一次土改失敗后，他加入了多瑙河部隊，參加了克里木戰爭。他看到，各次戰役中最英勇的軍官和士兵，往往都是平民出身。他對普通人的同情以及對農奴制的批判，由此變得更為深刻了。在軍營的日子里，他時常想起農民對自己的拒絕，想起農民那些冷酷、懷疑、甚至帶有嘲諷的眼神，輾轉難眠。是自己做錯了嗎？還是方法不對？不服輸的年輕伯爵決定再試一次。

1856年，在莫斯科，亞歷山大二世向貴族發表演說，他說農奴解放總有一天要實行，“與其從下而上，不如從上而下”，透露了政府將要改革農奴制度的消息。沙皇的演說發出了一個政治信號，貴族中的優秀分子行動起來，解放自己領地上的農奴。

托爾斯泰的熱情又一次被點燃了，“我要帶一個制訂好的草案到農村去”。

回到村里，頭一件事就是召集農民開會，宣布了自己的計劃。他提出要免除農奴的一切徭役貢賦，將土地分給農奴，還給農奴自由。為此，他甚至在自己的莊園進行試驗。

糟糕的是，農民們依然不相信他，他們認為地主投機取巧，榨取他們的血汗，即使采取某些讓步，也是想從中謀利，他們想不到地主除了為自己謀私利外還能有什么別的動機，更想不到這位老爺竟然希望幫助他們，為他們造福，給他們以自由。

這是人之常情，1947年中國土改的時候，工作隊白天把地分給農民，在各家地頭插上牌子，農民們不敢接收，晚上就偷偷拔掉牌子，把地又還給地主。這還是農民的“子弟兵”給農民分田地，農民們尚且顧慮重重，托爾斯泰一個純正的地主，把地分給農民，農民們不可能輕易接受的。

臺灣蔣家父子也進行過土改，他們的辦法是，政府出錢買下地主的土地，然后再轉賣給農民耕種，是政府從上而下地進行。托爾斯泰這種烏托邦式的簡單辦法，是不可能行得通的。

托爾斯泰在日記里寫道：“我聽瓦西里說，農民們覺得所有的人將在加冕日獲得自由是個騙局，他們認為我是想通過契約把他們束縛住。”

他依然執著地同農民溝通，勸他們接受自己的做法，但農民們害怕上當，對他的好意無動于衷，“他們那種頑固不化的態度使我很惱火，勉強克制住自己”。

由于農民們的堅決拒絕，托爾斯泰的第二次努力付諸東流。

一生都打不倒

兩次改革先后失敗，苦惱的托爾斯泰終于發現農奴最缺乏的東西，其實是教育。之后幾年，托爾斯泰幾乎放棄了文學創作，專心創辦農民孩子的學校。當時，農奴的孩子是沒有地方上學的。

1859年11月，托爾斯泰通知雅斯納雅·波利亞納的村民，他準備辦一所學校，孩子們去上學，免費接收。但農奴對他的免費教育更多的是不信任。有農奴就推測，伯爵把他們的孩子訓練出來，是要給沙皇當壯丁，去戰場上充炮灰，而他這樣做就是為了討好沙皇。

沒想到，“老爺”竟然親自上門來給他們講道理。此時的托爾斯泰，已經不是當年的毛頭小伙子了。他毛發凌亂，胡須濃密，肌膚黝黑，完全是一副勞動者的面容。更難得的是，這位貴族老爺竟然放下架子，和農奴一起勞動。他們一起種蘋果樹，種糧食。農奴們開始大膽地批評托爾斯泰的笨手笨腳，托爾斯泰只是哈哈大笑。

孩子們來了，三個月后，他們便學會了讀寫。隨后，更多的農奴把孩子送到學校，學生由最初的22人增加到70人，托爾斯泰重新編了大中小三個班。從1859年到1862年，他為雅斯納雅·波利亞納和附近的農村，總共辦了20多所農民子弟學校。

接著，他想要散盡財產去當農民。可是，他的妻子反對。妻子出身貴族，無法超越自己的局限，說如果托爾斯泰那樣做，她就自殺。“為什么必須為了你的妄想而把生活都毀掉呢？”政府把和托爾斯泰接近的人投進了監獄。最后，焦頭爛額的托爾斯泰孤獨地死在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