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文本的典范

摘要： 本文通過對凱特·肖邦《一小時的故事》的再次深度閱讀，分析了國內知名敘事研究學者、北京大學申丹教授在《敘事文本與意識形態》一文中對小說原文的幾點誤讀，主要探討了女主人公馬拉德夫人對自由的追求、婚姻生活和其女性意識的覺醒，從而否定了申教授把小說的主題界定為“婚姻枷鎖與單身自由的關系”。該小說正如女性主義敘事學的領軍人物蘇珊·蘭瑟所主張的，反映了“單一的”、“特別清晰的”反抗男權壓迫的女性意識，作品本身始終是一個典型的女性主義文本。

關鍵詞： 凱特·肖邦 《一小時的故事》自由 婚姻 覺醒

一、引言

凱特·肖邦在其短篇小說《一小時的故事》中巧妙地利用審美趣味上的驚奇感，運用情節發展上的突變技巧，讓主人公馬拉德夫人的命運在戲劇性的矛盾沖突中發生出人意料的急劇倒轉，從而產生震人心魄的藝術感染力，使讀者回味無窮，思索無限。這篇誕生在十九世紀末的小說引起了眾多學者對其藝術特點和深刻主題的反復探討。

國內知名敘事研究學者、北京大學申丹教授在《敘事文本與意識形態》一文中通過對文本的逐段分析解讀，旨在揭示作者敘事手法上的多重反諷。申教授認為：“盡管反諷和贊賞在文中共存，但反諷還是占據了主導地位。”在申教授看來，小說中多重反諷的運用非但不能體現文本女性意識覺醒的主題，相反，這些反諷卻是對女主人公擺脫男權統治、追求自由生活的辛辣諷刺和嘲笑，進而否定了女權主義敘事學的開創者和領軍人物蘇珊·蘭瑟對文本解讀所作出的結論：這一作品表明了“單一的”、“特別清晰的”反男權壓迫的意識形態立場。申教授認為文中的意識形態涉及的并非性別政治而是婚姻枷鎖與單身自由的關系。

而筆者認為，反諷和小說反映女性反抗男權壓迫、追求自由的主題并不矛盾。相反，反諷在小說中的廣泛應用恰恰使得文本的主題更鮮明，同時也加強了小說的美學效果。

反諷（irony）是文學中常用的一種手法，就是說的話與真實意圖間存在反差，或預期的事情與真實發生的事實間的反差。在反諷中存在著表面和事實之間的對比和反差。這些對比和反差意在取得特殊的效果，生成了作品的藝術張力，拓展了作品的意義空間，豐富了作品的意蘊內涵，也極大地激活了讀者的思維，使作品具有了獨特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筆者以申教授對《一小時的故事》重新評價所援引的文本線索為依據，再次深度解讀，分析申教授對原文文本的誤讀，從而得出文中所涉及的意識形態也并非只是淺顯的“婚姻枷鎖與單身自由的關系”，應該還是回歸到蘇珊·蘭瑟所主張的“反抗男權壓迫”的意識形態上來。

二、自由

從文本的第八段開始，敘事焦點由馬夫人喪夫之痛轉為描述馬夫人走向追求自由的過程。申教授認為馬夫人對自由的追求體現了“非理性性質”，同時在這一追求自由的過程中所體現的反諷效果是“源于作者的描寫手法，而不是馬夫人內心情感本身的沖突”。

筆者認為在這里申教授將作者的描寫手法與小說人物的關系完全割裂開來，否定了馬夫人是作者筆下借以表達主題的人物載體。其實，正是這種細膩而深入的描寫手法生動刻畫了馬夫人這個在婚姻生活中失去了自由和獨立的人復雜的精神狀態和情感沖突。自我分析家埃米爾（H.F.Amiel）說：“一片風景就是一種心理狀態。”一幅由歡快的聲音、清新的氣味和生動的色彩所構成的畫面與主人公的身心疲憊、心力交瘁形成了鮮明對比。作者以自然界中新生命的復蘇暗示著馬夫人女性意識的覺醒，就像大自然中春天的到來一樣讓人無法抗拒。對于自由生活的渴望也沖破她的掙扎和壓抑，控制了她的身體和思想，使她一遍又一遍地發出“自由”的低吟。反諷的描寫手法是表現馬夫人內心情感沖突的需要，也恰恰是這里反諷和象征的運用，向讀者揭示了女主人公此時的內心世界，丈夫的死亡帶給她的不是悲痛欲絕，而是自由的生的希望。同時反映了19世紀家庭主婦生活壓抑的一面，揭開了賢妻良母溫情脈脈的面紗，把女性生活的真實面貌和內心潛藏的情感沖突呈現出來，從而既使馬夫人這一人物形象豐滿生動，也使這部小說具有廣闊的閱讀空間，造成含蓄的藝術效果。

申教授認為凱特·肖邦“顯然是在刻意將‘自由’描述為一種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怪物或幽靈”，“發出‘自由’這一詞語的是馬夫人體內的幽靈。馬夫人對這一詞語的重復是在著魔狀態下的非自主行為”。

申教授在此始終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證據證明“馬夫人體內的幽靈”到底為何物。其實這是對自由的渴望，是長期壓抑著的欲求的終極爆發。實現自由的過程是一波三折的，起初她心底呼喚自由的聲音只是在低吟，此時她微弱的意識里還在不停地警告著那些離經叛道的本能反應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念頭。這意味著傳統婚姻道德的強大作用正在使馬夫人的本我與超我進行著此起彼伏的斗爭。然后“她有了獨立的意志，突然感到這是她身上最強烈的一種沖動”。自由的感覺使馬夫人煥發了生命的活力。“她的脈搏在激烈地跳躍，流動的血液使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感到了溫暖，感到了松弛”。至此，她追求自由的本能徹底被喚醒。在精神上獲得了新生的馬夫人——“眼睛里閃爍著熾熱的勝利之光，她的神態儼然像一位勝利女神”。

三、婚姻

關于小說的主題，申教授認為：“文中描寫的并非男權對女性的壓迫，涉及的并非性別政治，而是婚姻約束與單身自由之間的關系。”這一論斷的依據是“倘若敘述者（作者）想表現男權對婦女的壓迫，那么為何不選擇‘在那即將到來的歲月里，她不用為了一個男人而活著’，而要選擇‘在那即將到來的歲月里，沒有人會為了她而活著’；為何不描述一個未能善待妻子的男人，而要描述一個‘親切體貼’、‘一向’充滿愛意的男人”。

對這里所提供的文本依據筆者覺得有待商榷。原文是這樣寫的：“There would be no one to live for during those coming years；She would live for herself.”此句的中文釋義應為：“在那即將到來的歲月里，她不用為了一個人而活著；她將為自己而活。”顯然，這里的“一個人”所指正是她的丈夫。既然是她不用為了丈夫而活著，這還不足以說明她此時反抗的是來自于丈夫施加給她的壓迫嗎？申教授說作者選擇的表達是“在那即將到來的歲月里，沒有人會為了她而活著”，將此處的中文譯本和英文原文對比看來，申教授所引用的翻譯版本顯然有誤。如果的確是要表達“在那即將到來的歲月里，沒有人會為了她而活著”，恐怕小說的英文原文就要改寫為：“There would be no one to live for her during those coming years；She would live for herself.”

至于“為何不描述一個未能善待妻子的男人，而要描述一個‘親切體貼’、‘一向’充滿愛意的男人”，申教授在此前也說過：“誠然，我們應注意區分父權制的社會結構與具體的家庭關系，溫情脈脈的丈夫并不能排除父權制的壓迫。”前后表達的矛盾讓我們對這一依據產生質疑。為了表現男權對女性的壓迫沒有規約一定要求將丈夫描寫成一個“未能善待妻子的男人”，而同時這個“‘親切體貼’、‘一向’充滿愛意的男人”也并非沒有對馬拉德夫人構成性別壓迫。恰恰相反，正是“溫情脈脈的丈夫”與“父權制的壓迫”之間形成的反差更能凸顯即使是最完美的婚姻也含有不健康的妥協和個人身份的從屬，女性在這樣的婚姻中都心存對自由的企盼，可見，自由在女性生活中是多么的缺失。

文中對馬先生性格特征唯一的描寫是他“那親切體貼的雙手”和“那張一向含情脈脈望著她的臉龐”，即使我們就此推斷馬夫人是愛她丈夫的，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她對丈夫的愛，至少在某個程度上是無意識地屈從于當時的社會傳統習俗。著名的肖邦評論家佩姬·斯蓋格絲（Peggy Skaggs）就認為肖邦筆下的女主人公往往過著“雙重生活”，一個是被社會所接受的作為理想女性的外部生活，一個是被婚姻和男權傳統所不容而被迫轉入地下的內心生活。從表面上看，她的生活優裕舒適，既不用為每日的溫飽擔心，也不必做牛做馬養家糊口，她甚至不用親自操持家務和照看孩子。實際上，她只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滿足丈夫的各種需要就可以了。在丈夫眼里，妻子如同家里的家具或擺設一樣，只不過是一件有一定使用價值的裝飾品。她對丈夫的愛正是大家所期盼的，也是合乎傳統倫理的，但這不是她心靈的自主選擇。她的內心充滿了對自由生活的渴求，但是經濟上的依賴決定了她受奴役的地位，即使不滿意自己的婚姻，即使向往自由的生活，她還得按世人的期待扮演好賢妻良母的角色。正如肖邦曾宣稱的那樣，愛并不能替代自我，相反自我才是愛的前提。

婚姻是制約男女關系的社會單位。申教授所主張的“婚姻約束與單身自由之間的關系”最終體現的還是社會大環境下男女兩性的制約關系。自由是相對的，制約是絕對的。如果婚姻這種約束機制中不再有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如果在婚姻生活中女性能享受到與男性平等的自由與權益，馬夫人還會因為失去短暫的單身自由而驟然猝死嗎？

四、覺醒

在申教授看來，“馬夫人在受控狀態下由茫然和恐懼相伴的言說與真正的婦女覺醒之言說實際上相去甚遠”，進而認為蘭瑟“將女主人公在外力作用下的著魔受控解讀成出于內在天性的不可避免性”。對于這種說法，筆者實在難以茍同。實際上申教授從頭至尾也沒有明確交待這里其認為的“外力”和“魔法”到底為何物。我們不妨承認這就是馬夫人渴求自由的女性意識覺醒的力量吧！

在男權統治的社會，婦女是享受不到任何真正自由的。只有象征男權力量的丈夫去世后馬夫人才能感受到男權社會在無形之中所意外地賦予她的自由權。渴望已久卻從未獲得過的自由突然降臨使她無所適從。自由是一直潛藏在她體內的一顆隨時破土而出的種子，或者說是她心靈深處的一片火，只等待小小的火星將它點燃便會肆無忌憚地蔓延開去。一旦丈夫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代表男權統治的力量就隨之消失，代表遏制女性自由的力量便消失，她心中渴求自由的那粒種子便有了契機得以沖出土壤瘋長，她的覺醒之門也就此開啟。

在肖邦筆下，受壓抑女性的反叛形式是不同的，主要可分為無意識的（或下意識的）反叛和有意識的反叛兩種。與傳統道德觀念進行最徹底決裂的新女性當屬《覺醒》中的女主人公艾德娜，因為她的反叛不但是有意識的，而且是積極的。但《一小時的故事》中的馬拉德夫人所表現出來的反抗具有模糊性，她對于自己的社會角色和生活目的似乎并非從一開始就有清楚的概念，因此她的性格和行為常常表現出一種對自我的不斷尋找、不斷探索。盡管如此，我們卻不能抹殺她的覺醒意識。馬夫人的覺醒表現出模棱兩可的特點是源于男權根深蒂固的思想和婦女運動的不徹底性，一方面維多利亞時期的男權社會背景限制了肖邦的創作觀念，另一方面是女權運動的發展和女性的自由政治運動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肖邦的思想。

五、結語

正如美國當代著名敘事學家詹姆斯·費倫所說，文本意義產生于“作者代理、文本現象和讀者反應三者間循環往復的關系，讀者對其中任何一個因素的關注都會影響另兩個因素，同時又被另兩個因素所影響。”也就是說，文本意義產生于作者、文本、讀者之間的廣闊地帶，是這三者相互協調后產生的結果。對于《一小時的故事》的研究，我們并不期望達到終極閱讀，當我們試圖追溯作者的表達意圖，按作者希望的方式去閱讀時，我們不過是選擇了自己的立場在解讀文本，具體的闡釋結果仍然會被闡釋者的意識形態所左右。無論如何，該小說和其他許多優秀小說一樣，給讀者提供了一次十分復雜的閱讀體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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