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苦難往昔的回憶和生命理由和意義的追問幾乎是杜涯詩歌創作的全部主題,這種不斷的“重復。成就了杜涯詩歌的獨特意義,使她的詩歌達到了一種升華內在生命的境界。
[關鍵詞]杜涯詩歌 主題分析 重復
河南的女詩人杜涯,經過了漫長的“在黑暗中的寫作”時期之后,她的詩終于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和認可:在描述90年代以來的詩歌時。杜涯終于成為一個無法被忽略和遺忘的名字。但是,即便是得到了較高的評價,杜涯詩歌單一的主題始終是被詬病的。這一點。那些不吝于贊美之詞的詩評家也不例外。對于這種批評,固執的杜涯說:“我有自己的想法”。的確,她后來的創作中并沒有以開拓新的主題為努力方向。當時杜涯并沒有說這種想法是什么,但是最近她的一些關于詩歌境界的理論文章,使我們對她的創作主題有了更為深入的理解。
一、“問為何事來人間”
在秦嶺,我看到無名的花開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們
一定是為著什么事情
才來到這寂寞人間
——杜涯《無限》
整體看來,杜涯詩歌的取材和主題確實比較集中。早在90年代初期,詩評家耿占春曾這樣來描述杜涯的詩歌創作:“她擁有簡樸、一致的詩風。和幾乎不變的主題:時間消逝以及由此而帶來的令人傷感的變化。”這種概括對于杜涯后來的創作依然有效。
杜涯詩作的主題也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尋找和孕育的過程。但是一開始她就憑借著鄉村生活的苦難經驗和天性的敏感確定了鄉土題材和哀歌情調。鄉村及其亙古不變的風景是她早期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意象:三月的桃花、冬天的柿樹、靜默的鄉村、鄉親們一年四季的“種植,收割,吃飯,生病”、還有那種讓人傷痛不已的“不變的命運和緩慢的光陰”(《致故鄉》),這些平凡而恒常的事物被杜涯捕捉進她的詩歌。抒情性成為杜涯90年代詩歌創作的特色,她早期的詩歌顯示出的樸素、簡單的意象和節制的抒情,也使她在標榜“敘事性”的90年代詩壇上因為“過時”而顯得落寞。
盡管這一時期的杜涯已經顯示了她抒情性的天賦和捕捉獨特意象的能力,但她詩歌的主題還是略顯單薄。如《遺忘之歌》、《轉達》、《桃園之冬》等早期代表性作品,意象像雪片般紛至沓來,營造出一種萬物流逝、光陰不再的哀傷氣息。但是,由于詩人過分流連于這種抒情,在主題的表達上僅僅是點到為止。如何把這些意象更好地與主題的呈現和深化融合起來,從而將抒情性升華到一定的境界中去,而不是沉湎于一種傷感、哀婉的抒情氛圍之中,應該是作者亟待解決的問題。
2005年《無限》終于使杜涯對自己的寫作有了更為清晰的認知。這首詩中,杜涯反復地追問生命的理由和意義——問為何事來人間?它延續了杜涯鄉村題材和哀婉的抒情特色,但將詩人單純對自然的歌詠和對萬物流逝的傷感上升到了對生命本身的嘆惋和價值的追問。
《無限》顯然在杜涯的創作中有著重要的地位,也可以說是她生命和詩歌創作的分水嶺。此后,她把關注點目光從早年的時光、生命、流逝等轉向了更為深遠開闊的地方:無限、永恒、終極意義、宇宙的思想和精神、以及生命的歸宿等。“杜涯的句子開始抓住一點什么了,以后就再也不肯放松,持續十余年,直到最近一舉完成的長詩《星云》,似乎什么樣的重量都能解決了。”《無限》使我們有理由對杜涯有了更多的期待。果然,《星云》仍然是裹挾著《無限》的氣息,但是氣勢卻更為恢宏。從自然界的季節更替寫到宇宙的循環往復,最后依然歸結到對生命的緣由和意義的追問:“我為何到來?又為何必須離開?/為何會有大地縫隙中的逝者?/那去了的,為何再不能復歸。回來?/為何沒有永恒的世界,永恒的物質,永恒的時間?”這種不懈的追究構成了這首長詩的抒情高潮。最終,她長期以來苦苦思索的問題似乎得到了某種解答:“一切都到來了,一切又歸去,又寂然,又平靜/這是你的法則,是時間的法則/這里,那里,之前和以后的法則: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重新開始”。萬物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在這樣的認知中,詩人的內心也復歸于平靜,達到了升華有限生命的境界。
“問為何事來人間?”杜涯執拗的嘆惋幾乎涵蓋了她詩歌的全部主題。萬物為什么來到人間?我們以什么來對抗生命的有限?在詩歌中,杜涯反復地追問生命的理由和意義。這種意識和追尋使她的詩歌有了某種深度,并有效地避免了單純抒情式的淺吟低唱。
二、“春天里的門窗一扇扇關閉了起來”
這個世界上無人能夠幫我
“這是命運”。我曾這樣想。它冰冷的目光
望向以后的歲月:在省城,我抓取生活
卻迅速抓住了疾病、背叛、卑污、詆毀
春天里的門窗一扇扇關閉來起來
——杜涯《自述》
“多少年了,我傷痛于時光的無情流逝、生命的永久消散,傷痛于時間的一去不回,傷痛于那曾經的美好一切都永不回來。”(《時間回歸》)傷痛、哀婉、憂傷幾乎成為描述杜涯詩歌的關鍵詞。杜涯在解釋自己的創作風格曾說過:“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今天的他,絕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們可以從詩人的經歷和體驗來考察她詩歌主題的形成原因。
毫無疑問,童年經驗對一個敏感的詩人來說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生性敏感的杜涯在童年時即對生命的流逝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加上多年醫院工作的經歷,她見識過太多的病痛和死亡,生命的悲涼感似乎與生俱來。《桃花》是杜涯的一首傷懷詩。三月桃花,燦爛盛開,但是在杜涯這里卻和死亡這一人世間最殘酷而不幸的事件聯系在一起。一個爛漫的小女孩的歡呼和大人們的哀傷,對比愈發鮮明,人生的無常感更是痛心徹骨。燦爛的桃花和殞落的生命讓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過早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與虛無,這種過早對死亡的感覺幾乎是刻骨銘心的:“忽然,我明白我第一次,面對什么/那一年我九歲,或者十歲/我還不懂得死亡/我也不懂得生命流逝和消亡/……我知道我的童年已經結束”(《回憶一個秋天》)。
童年的過早結束無可救藥地對詩人的創作心理產生了致命影響,那種歲月的易逝和生命的悲涼感成了杜涯詩歌的基調。而沉湎于回憶的寫作又使她的詩歌有著一種如鹽浸過的苦澀和憂傷。詩人這“一生的黑暗、凋謝、光芒”仿佛是童年開始就注定的宿命:“對我們中的一部分人來說,童年即是一生。我屬于這一部分人中的一個。”《童年》童年幾乎成就了杜涯的一生,這個精神分析學意義上的命題在杜涯的詩歌中得到充分的印證。在《紀念童年》這首詩中,作者童年中最為刻骨鉻心的事情竟是家人在強勢鄉鄰侵犯下的憤怒和無助。這種屈辱使這個出身貧寒但高傲自尊的孩子心理蒙受的陰影終生難以祛除。
之后,大學夢在黑暗中無聲熄滅,她“曾多次在深夜里痛哭,”成年后,她辭去醫院的工作流浪省城,企圖“抓取生活”,卻“迅速抓住了疾病、背叛、卑污、詆毀”。經受了一系列致命的打擊后她慨嘆命運的無常與不公:“世界上無人能夠幫助我”。“生活,它先是踩踏了我,而后來則是我拋棄了它:我轉身離去,越來越遠,‘我與生活的決裂越來越難以彌補’”。(《自述》)
“春天里的門窗一扇扇關閉了起來”,所幸的是杜涯并沒有在這種打擊下消沉。也沒有長久沉浸于無法言說的哀傷和憤懣之中。而是在生活的磨難中逐漸開闊了視野。將對自己不幸命運的思考融入到了對生命意義和無限宇宙的思考:“不要硬把我拉進他們狹隘的視野。他們的生活。——我關心的是屋頂以上的事物。”(《告訴》)對于杜涯來說。寫作變成了她最后的救贖之途,成為緩解內心苦難和生命焦慮的有效手段:“對于一個詩人來說,‘詩歌寫作’幾乎是能將其心靈照亮的惟一光亮,是一個詩人對抗內心黑暗的工具。也是對抗必將到來的死亡的一種方式。”(《宇宙的心》)
這種飽經滄桑的經歷卻使得杜涯的寫作過早地進入了一種暮年的心態。她的摯友。同為河南的女詩人扶桑這樣愛憐地說起杜涯:“你還很年輕,但我卻感覺不到你的青春”。(《冬夜懷人》)張杰則稱杜涯的寫作是一種“老年寫作”:“這種寫作在寫作者本人可能是無意識的,但在局外人看來,它是一種潛在的身份確認,這種確認就是一種寫作上的老年身份確認。”這種暮年心態和老年身份的確認,是建立在個人的苦難經歷和對人間普世苦難經歷的體驗和感悟之上的。這也是為什么在杜涯的詩歌猶如一個暮年老人對傷痛往昔的回憶,對生命的洞徹和感悟。
三、“重復”成就的意義:杜涯的詩歌主題觀
事實上一個詩人成熟而終至完成。是需要且必須是“重復”的,惟其“重復”才能在眾人中顯現其與眾不同的聲音,并使之不斷增強,使之成為有別于眾人的獨一無二的聲音。
——杜涯《詩,終止于境界》
“詩,終止于境界”是杜涯新近提出的詩歌理論,她延續了早期的“詩的最高境界是沉默”的觀點,以理論化的思考來回答了那些對她詩歌風格和主題單一的批評。在她看來,優秀的詩歌和詩人最終要達到的不是思想,而是境界。而與境界密切相連的就是詩歌的主題。在一個詩人的終其一生的創作中,始終有一條主題的主線存在著、延伸著。對于個體詩人來說。主題可以是恒定的,惟一的,而這種恒定恰是依憑不斷的“重復”成就的。這可以看做是杜涯詩歌主題不斷重復的一個注解。
“重復”不是單調。也不是簡單的復制。“重復”是“不斷的延伸和加筑。使心靈的基石逐漸增高并穩固,從而獲得鎮定無比的力量,”所以經過“重復”的主題才能是強韌而恒定的。杜涯認為,主題,可以看成是詩人的心靈的方向,所以主題之所以以一貫之和恒定。是與心靈的恒定是有關的。
一位詩評家這樣評價杜涯:“杜涯的詩在面上狹窄,主題單調。但抒情的深入度和境界是同代的許多詩人難以企及的。”我想這種“面上狹窄,主題單調”的詩能夠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這正印證了杜涯在“重復”中成就意義的詩歌觀念和理想。從早期的《秋天》、《桃花》、《春天的聲音》到成熟期的《無限》、《歲末詩》、《自述》到近期的《偏遠》和長詩《星云》,杜涯一直在傷痛著美好事物的短暫、光陰的易逝、生命的無奈和時間的循環往復。她固執地將這一切融入到詩歌中,在對有限生命的意義不懈追問中,那些簡單、質樸的意象彌散出永恒的氣息。
“要想了解一個詩人,就要了解她內心中最黑暗的部分。”(《黑暗與光亮》)在走向這種生命境界的途中,杜涯相當長一段時期都處在內心的掙扎之中。她將其稱為“在黑暗中的寫作”。這種黑暗可能不單單指那些人世間的不公和骯臟,更源于詩人感受到生命的有限和虛無的一種恐懼。正視人的孤獨性和有限性,感受到這種流逝中恐懼的戰栗。從苦難和虛無的縫隙中遙望黑夜的星光,杜涯的寫作充滿了憂傷,但沒有陷入絕望。她用她樸素的意象詮釋了人的生存境遇和難題,突現出了內心的力量,正如李建春對杜涯的描述:“她學歷寒酸,知識準備差可人意,但是已具備了一個真正天才的愛和勇敢,對,就為一點,杜涯在臨近不惑之年最終達到了一個境界,一個內在生命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