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不懈地追求“民主”與“科學”,這無疑是“五四”啟蒙運動最為振奮人心的重要目標。
整整九十年之前,這一場啟蒙運動的急先鋒陳獨秀,就在當時新舊思想的激烈交鋒與論戰之間,針對不少形形色色的反對者,誣稱自己所屬的陣營和戰友們所發表的言論,均屬離經叛道與褻瀆孔教的種種攻擊,總結出其根本的原因是由于在《新青年》這個刊物上闡述的許多見解,總的精神傾向都是源于“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本志罪案之答辯書》)的緣故。
“民主”與“科學”,確乎是這場啟蒙運動迫切需要解決的最為核心的問題。因為只有在整個國家中間出現了民主的秩序,才能夠擺脫專制帝王為所欲為的絕對權力的統治;因為只有在整個社會里面籠罩著科學的氣氛,才能夠消除盲目服從和愚昧落后的迷信的惡習。如果永遠淪于專制與迷信的羈絆,就只能使得自己的民族和國家始終停留在幽暗的低谷里面;而如果一旦涌現出民主與科學的氛圍,則肯定會超越消沉與迷茫的往昔,大踏步地向著現代化的光明前景邁進。
正因為緊緊抓住了這兩個企圖徹底改變和推動整部歷史前進的根本的問題,那些擁戴、跪拜和頌揚專制帝王的舊派的文人,才會將反對此種統治方式的有關“民主”的主張,視為非圣無法的邪說;而對于藐視歷來為專制帝王效力的圣賢之道,竭力追求種種獨創、新穎與準確的“科學”的學說,同樣也被他們斥責為謬誤與荒誕的異端。問題的關鍵正是在于他們想要讓整個的民族和國家,一直囚禁于此種黑暗與殘酷的處境中間。魯迅無比沉痛和深刻地思索過專制王朝的統治秩序,他于后來寫成的《燈下漫筆》中這樣說道,在這里“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在專制王朝長期的統治和腐蝕底下,人們確乎就只能永遠蜷縮在這樣對上逢迎和對下訓斥的層層疊疊的管轄中間,殘忍抑或痛楚地打發自己的生命。
投身于啟蒙運動的多少有識之士,正因為敏銳和深沉地感受過此種極不合理的人生,才如此熱忱地渴望著要促使整個的民族和國家,能夠改變這樣可怕的狀況,于是就設想去進行民主的啟蒙,以便走向平等和自由的光明前景。然而想要進行這樣的工作,首先就必須設法將整個社會的知識和文化水準,提升到一定的程度,使得生存于此種背景中間的極大多數的民眾,多少知曉和懂得若干有關民主的概念,這樣才有可能從內心深處真正感到迫切的需要,并且對它進行嚴肅和認真的追求。較為系統的民主主義的理念,只能是全部近代文明進程之中的一種結晶和產物。
歷史的實踐已經充分地證明了,如果沒有科學的啟蒙,也就無法很好實現民主的啟蒙。專制王朝正是以剝奪廣大民眾獲得文化與科學知識的機會,達到其推行自己隨心所欲而又不許違背的統治目的。陳獨秀十分深切地理解民主與科學這兩者之間的密切關系,認為“近代歐洲之所以優越他族者,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敬告青年》),也正是從整個社會文化和思想背景的角度,準確地說明了它們必然需要并肩前進的理由。
至于說到“民主”本身,它廣泛的根柢與基礎,究竟又源于何處呢?早在清代王朝腐敗統治的末年,介紹與宣揚達爾文進化論思想以及孟德斯鳩政治學說的嚴復,就很言簡意賅地說明了這一點,“設等差而以隸相尊者,其自由必不全,故言自由,則不可以不明平等,平等而后有自主之權,合自主之權,于以治一群之事者,謂之民主”(《主客平議》)。必須在消除等級和特權統治的前提底下,涌現出一種普遍平等的社會環境,才有可能使得整個的社會群體,都具有自主的權利,時刻處于能夠自由發表意見的狀態。只有在這樣平等與自由的社會氛圍中間,才有可能實現民主的政治制度,真是闡述得相當的科學。
比嚴復年輕二十七歲的魯迅,思想和文化的視野顯得更為開闊,他在當時對于“民主”的學說,雖然還并未形成準確的認識,卻于嚴復發表《主客平議》五載之后的1907年,深刻地提出“根柢在人”,“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文化偏至論》)。根本的問題確乎是要讓人們的個性,獲得充分的解放與升華,沖破專制帝王實行思想控制的牢籠,這樣就必定會使得整個民族的精神,高度地獨立、振作、健康和豐富地發揚起來,因此也更容易出現自由和平等的秩序,更容易向著民主的政治體制演進。魯迅在“五四”啟蒙運動的十年之前,就對于真正能夠解決這個歷史和社會的難題之關鍵所在,提出了探賾索隱般的答案。
這是由于魯迅從青年時代開始,就異常關注具有重大和根本性質的社會問題,認為人類進行活動的關鍵是在于“尋其根柢”,“本根之要,洞然可知”(《科學史教篇》)。掌握這樣一種思考的視角和方法,真是值得引起充分的注意。
思想啟蒙的最終目標,確乎是在于“立人”,在于實現個性的解放和人性的覺醒。然而由于在歷代專制帝王長期的控制與蹂躪底下,人性普遍受到迫壓與囚禁,變得唯唯諾諾,死氣沉沉,還被注入了濃重的奴性,只知道盲目的服從,卻不敢也不會產生絲毫的異議。此種愚昧、麻木、沉重和悲慘的精神狀況,就促使這些竭盡全力進行啟蒙的先驅者,燃燒著一種痛楚、憤懣與激進主義的情緒,甚至還嵌上若干偏激的鋒芒,力圖運用驚心動魄和振聾發聵的話語,以便更有效地擊中傳統思想里面多少陳舊的錮蔽。在陳獨秀、魯迅和錢玄同這些先驅者的有些文字里面,確乎是明顯地表露出了這樣的傾向。
而且還由于在這場針鋒相對的論爭中間,對立營壘里的某些舊派文人,發出了很兇惡與下流的人身攻擊,像原本是極有文學修養的林琴南,竟污蔑那幾位先驅者是“人頭畜鳴”(《致蔡鶴卿太史書》),還撰寫了兩篇拙劣的小說《荊生》和《妖夢》,漫罵他們“爭趨禽獸一路”,是一種“禽獸之言”,祈求神靈“將此輩先嘗一臠”,實在太狠毒和野蠻了。面對著如此卑劣與可憎的咒罵,本來就蘊涵著的偏激的情愫和思想,自然就更容易激烈地爆發出來。這在古今中外的文化思想論戰中間,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具有規律性的現象。
具有激進主義思緒的先驅者們,寄希望于通過此種狂飆突進式的做法,大聲疾呼地抨擊那些陳腐的主張,企圖很迅捷地將其澄清與消解,然而在千百年來不斷沖積著奴性主義習氣的整個社會氛圍里面,怎么能夠如此快速地實現這一點呢?而且還因為自己此種帶著偏激情緒的立場,最終就有可能演化成為不肯容納相異的見解,甚至在不知不覺的潛意識里面,產生出干涉對立面思想自由的傾向,從而就有可能在無意之中違背“民主”與“科學”的根本原則。
在進行思想啟蒙的陣營里面,也有主張采取謙和、平實與寬容的態度,跟對方進行討論的。蔡元培就是其中最為杰出的代表人物。像面對著林琴南致他的信中,攻擊自己這方“覆孔孟”、“鏟倫常”的種種謬論時,他論說得多么的平心靜氣,認為“君臣一倫,不適于民國”,很巧妙與嚴正地指出,這乃是一種復辟的言論,才真正算得上是觸犯了民國的法律。至于他闡明啟蒙派論述的許多見解中,“偶有對于孔子學說之批評,然亦對于孔教會等托孔子學說以攻擊新學說而發,初非直接與孔子為敵也”(《答林君琴南函》),總的說來也符合實際的情形。而對于林琴南那種人身攻擊的謾罵,卻不置一辭,顯出多么寬容的心態和高尚的境界。
蔡元培此種處理學術論爭的出發點,是淵源于自己根本的立場:“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無論為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展”(《答林君琴南函》)。這真可以說是一種遠遠超越了激進主義的更為深刻和高曠的思想主張,堅持雙方都可以不斷地發表各自的見解,只有當絕大多數的人們,經過這樣反復的比較和啟蒙主義的充分熏陶之后,才會既認識到傳統思想的弊端,又善于從中吸取合理的成分。在思想自由和兼容并包的基礎之上,去進行充分融匯了“民主”與“科學”內涵的啟蒙任務,就一定可以最為美滿地完成這樣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