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的物事

石 磨

我在一個潮濕的早晨醒來，天已大亮。村莊里響動的是莊稼人早起干活的腳步聲。呼吸新鮮的山野空氣，精神為之一振，去村莊里走走，一切都覺得清新無比。村頭老槐樹下寂寞的石磨又響動起來，讓我對黎明有了美好的記憶。

在鄉(xiāng)村，無論你走進哪里哪個村莊，有的是讓人刻骨銘心的東西，比如說石磨，或沉寂多年不用的石磨，或依然有人在使用的石磨，都會引起人的深深回味。在我們村的這個晨曦，我是站在老槐樹下的石磨前，看著大嫂自如地一邊推動著石磨一邊用銀質(zhì)的小勺往磨眼里倒綠豆兒，磨盤旋轉(zhuǎn)著，一粒粒綠豆在磨盤下破碎，我似乎聽到了它們破碎的聲音。那正從磨盤的缺口流淌著綠豆的汁液，它流進了一個銀質(zhì)的鐵桶里，不用再過多久，大嫂老屋的廚房里就能飄蕩出誘人的香味，而紅彤彤的太陽正從山那邊升起，映照著大嫂家彌漫著豆香的玻璃窗……

在我們村，這石磨與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有著無比欣悅的深情。特別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以來，鄉(xiāng)村人的溫飽得到解決，糧食得到豐收，生活得到富足。人們用黃豆、綠豆做豆腐，改善村民生活，那古老的寂寞的石磨就派上了用場。平日里，石磨旁是一群孩子取樂的好去處，或圍在石磨前捉迷藏、逮狗娃，或圍在石磨旁玩撲克、狼吃娃，槐樹上的槐花開了的季節(jié)，就有孩子站在石磨上摘槐花，因而，石磨成了那個年代寂寞的鄉(xiāng)下孩子的娛樂場所。若遇上過年過節(jié)的話，那石磨就成了大人們的天下，天蒙蒙亮，就有人在推石磨磨豆?jié){。這樣的日子，往往是村里的人排隊論先后次序磨豆?jié){。鄉(xiāng)里人相處和睦，若是誰家有急事，可以相互推讓，誰在先誰在后都可以。這樣的日子，石磨從來沒有閑著，一天到晚只見石磨在轉(zhuǎn)動，泉水澆在磨盤上，水流順著磨心流遍了磨沿，磨好的豆?jié){也出來了。石磨旁不遠的地方是一股清清的泉水，村里的人世世代代享用著這眼泉水，推石磨磨豆?jié){更是方便。如今的村里，有年輕的后生從城里買來打漿機，做豆腐既方便又節(jié)省時間，似乎不再勞累人們，可是像大嫂一樣的村民還固守著石磨，固守著一份思念一份好心情。

母親說，她曾在村里的打漿機房打過豆?jié){，可不知怎么做出的豆腐似乎不再那么清香那么有味，也許就是莊稼人生得賤，專愛推石磨才心里舒暢。母親的話我信，勞累一輩子的母親一天也不閑著，她覺得天天干活心里踏實夜晚睡覺也安穩(wěn)。打漿機做豆腐也沒有什么不好，可母親需要的是那種推石磨的感覺，那份悠然的心情，這是打漿機所無能為力的。我知道，母親的想法與大嫂的做法跟村里年輕人的思維不太合拍，可我對她們能說些什么呢？

我的母親，她熟練地站在石磨旁，從不遠處的泉水里提來一桶水，綠豆是昨天晚上用泉水泡好的，鼓鼓的浸著綠汁，石磨還沉寂在那里，一桶水清洗了它的周身，再用一塊抹布擦洗干凈，亮出了清潤潤的磨盤磨眼。于是，母親將放置綠豆的小盆放在石磨上，順手將小勺放進小盆里，盛豆?jié){的水桶放在磨盤缺口的那一方，磨桿已經(jīng)拿在母親的手里，一根屋檐下的繩索使磨桿有了親近石磨的自由，可這種自由掌握在母親的手里，她推動了磨盤的木軸，置于上方的一扇磨盤開始了旋轉(zhuǎn)。而那些浸泡的綠豆在小勺的來回運轉(zhuǎn)中一粒粒被磨碎，綠色的汁液在磨盤的圓周流淌傾瀉于水桶里。母親一會兒倒上清凌凌的泉水，一會兒倒上鼓囊囊的綠豆，磨眼不停地吸收運輸，磨盤不停地旋轉(zhuǎn)挺進。母親的手里握著磨桿，磨盤朝著一個方向旋轉(zhuǎn)，實際上是母親的雙手在讓一個磨盤旋轉(zhuǎn)。母親的眼睛是在看著磨盤上的磨眼，而她的思緒會游離到一個距石磨很遠的地方，或是一塊玉米田，茂盛的紅纓子已爬在綠色的玉米稈上；或是春天的山坡上，滿山坡的連翹花開了，黃燦燦的滋潤著人的眼……

太陽從山那邊升起，霞光照耀在鄉(xiāng)村的屋檐下。我對一股香氣的記憶，便是從母親磨豆?jié){開始，磨好的豆?jié){抬回家去，用一塊白布過濾，把豆腐中的豆渣過濾出來，再將桶里盛接過濾下來的純漿倒入鍋里，用柴火將它煮沸，幾經(jīng)攪拌、點漿、壓擠，做成口感鮮嫩的豆腐。當豆?jié){煮沸之時，老屋的廚房里便彌漫著綠豆的清香。一碗清香撲鼻的沸豆?jié){放在眼前，光看著不喝也夠撩人心脾的，喝下去那滋味勝似神仙。老屋總是這樣，它的每一個角落總是布滿著莊稼的味道，它們在陽光的輻射中跳躍。

石磨，這盤似乎不再火熱的石磨被擱置在村頭老槐樹下，它讓我回想起鄉(xiāng)村的一個又一個早晨和黃昏。當石磨旋轉(zhuǎn)起來，我從老屋的廚房里聞到了綠豆被粉碎的香味，聞到了糧食的香味，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難得的享受，獲得了一種美好的心情 ……就是這樣的石磨，它使我對童年的回憶增加了一些亮麗的色彩。

農(nóng) 具

農(nóng)家屋里，最顯眼的是農(nóng)具。農(nóng)具對于農(nóng)民來說，好比農(nóng)人的左右手，堪稱農(nóng)人的好幫手。

走進農(nóng)家，一眼望見的是那些不會說話的農(nóng)具，或靠在農(nóng)家的屋檐下。或掛在農(nóng)家的墻壁上，或順手放在進門的墻角邊，大大小小的農(nóng)具擠滿了農(nóng)家人的房檐屋后，靜靜地做著美妙的夢……

春播秋收，冬耕夏收，那些寂寞的農(nóng)具就派上了用場。

春播開始了，農(nóng)家人忙活起來了，鄉(xiāng)場上、院落里，到處都是忙碌的農(nóng)家人的身影，犁鏵擦得凈亮，牛兒喂得精神，玉米種子選好了，開犁、點種、打土疙瘩，田野上到處是熱氣騰騰的勞動景象。犁鏵翻過的那一刻，土地上到處洋溢著沸騰的熱氣，松軟的土地煥發(fā)著青春的醒眼，與犁鏵對話，與牛兒對語，敘說著一個個陳年童話。麻雀、烏鴉欣聞新翻泥土的清香，掠過河岸飛進新翻的犁溝，呢喃著鳥語不肯離去。河那邊，大路上，一群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唱著流行歌曲一字形地前進，不時的有離開隊伍的孩子進了村，那隊伍一邊前進一邊減少，歌聲蕩漾在山那邊……

秋收季節(jié)，鄉(xiāng)場上連枷揚起，豆莢爆響，黃澄澄的大豆?jié)M場里滾動；田野里農(nóng)人揮動鐮刀的那一刻，動情的玉米桿子嘩啦啦倒了一地，金黃黃的玉米泛著亮光，耀人的眼。要知道夏日的熱氣中，最愜意的是綠油油的玉米，仰著脖子笑看藍天白云，笑看天空飛過的大雁，舞動著優(yōu)美的曲子，在田間瀟灑著迷人的交際舞。那些穿插在這舞曲中的農(nóng)人，揮灑著熱汗除草、施肥，給玉米凈化施展才能的空間，顧不上喝一口清涼涼的泉水，只聽見鋤板翻動的聲響……一陣涼風吹過，玉米林輕輕地擺動，風穿過玉米林行行田空間，也涼透了農(nóng)人的心，抬起頭望天的農(nóng)人喜上眉梢。秋后的小麥種好了，麥茬還露在田野間，田地耙耱得很平整。

小麥在地里發(fā)綠的時候，冬日的太陽暖烘烘的真舒服，靠在墻根曬太陽的農(nóng)民，懶洋洋地瞇著眼享受著陽光的沐浴。不過，那些勤快的農(nóng)民，除了曬太陽手里還閑不下來，那些破爛的農(nóng)具還需要閑時修補收拾。被土地咬傷的木犁需要補損，用壞的鐮把需要換新的，牛韁繩斷了需要彌補，或者借此冬閑時間擰繩換上新的牛韁繩，平地用的耙齒壞了還需換上新的來年好使用，還有播種用的耬，刨土用的洋鎬，除草用的鋤頭，這些農(nóng)具是需要時間修補的，都在冬日里給勤快的農(nóng)民派上了活路，動動腦筋，活動手勁，給寂寞的寒冬帶來了快樂的活躍空間，何樂而不為呢？

小麥成熟的季節(jié)，是鐮刀瀟灑的日子。場院里、屋檐下，無論晨曦還是月夜，磨鐮刀的聲音總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動聽，要知道這是大忙的夏收季節(jié)，“算黃算割了”，農(nóng)人就閑不住了。披星戴月忙碌在田間的農(nóng)民，流的是喜悅的汗水，樂的是豐收的笑意。鄉(xiāng)場上，機器隆隆地響起了，小麥顆粒飽滿地灑了一院子，曬麥、收麥，木耙子勾畫出了一行行圍繞圓心的圖，火熱的日頭當空照著，拿著木耙子的巧媳婦露出醉人的嘻笑……

生活給農(nóng)民帶來了希望，日子過得日益洋火。與農(nóng)具結(jié)下了深厚情結(jié)的農(nóng)民，總愛閑時摸把農(nóng)具，忙時手握農(nóng)具，一生離不開農(nóng)具。這好比戰(zhàn)士手中緊握著槍桿，老師手中拿著粉筆一樣，是拿手的家當，快活的道具。誰也不說生活給予你多少，農(nóng)民最會滿足。生活緊一些，農(nóng)具少不了。沒有農(nóng)具的日子是最不光彩的日子。因而，當每一戶人家給子女分家的時候，都把農(nóng)具的分配當作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鐮一把，鋤一把，镢頭也一把，這看似平平常常的瑣碎事兒，在農(nóng)民的眼里卻非同小可，意義深長喲……

土 炕

在我洛河北山的鄉(xiāng)村，家家戶戶都盤有土炕。冬日里北風呼叫，天氣寒冷，氣溫急劇下降。晚上睡覺，卻感覺不出明顯的寒意，這是因為睡在那種熱乎乎的土炕上，一種美的滋味情不自禁涌上心頭，甜蜜的美夢油然而生……

土炕是鄉(xiāng)下農(nóng)村的一大特色。因此，農(nóng)村修建房子都很講究方位，一般追求坐北朝南，土炕就位于屋子里南窗與后墻之間，占去整個屋子近三分之一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個長方形的平臺。這樣的設(shè)計，既有利于采光，又便于通風。坐在土炕上，很容易看到院子中的景致，敞亮人的心境。

土炕是莊稼人溫馨的家園。寬敞的大炕，是土地溫熱的手掌，能溫暖人的軀體和心靈。寒冷的冬日，莊稼人坐在這溫馨的土炕上，男人家坐在炕頭一邊，接近炕沿的土臺（大多數(shù)土炕都有一個高出炕面五寸左右的兩邊土臺）邊抽煙，那旱煙鍋有節(jié)奏的磕打聲響在小屋里，男人家的心里美滋滋的想著看著屋頂，悠悠的很自在；女人家則一邊忙著手中的針線活，一邊說著閑話兒，村東頭誰家娃滿月快啦，西頭誰家女子要出嫁啦，對面坐著的男人“嗯、嗯”幾聲只顧抽煙……窗戶紙被北風刮得嗚嗚響，屋外盡管寒氣襲人，屋內(nèi)卻溫暖如春。土炕上鋪席子，席子上面再鋪上褥子、毛氈和床單，光潔干凈，那淡淡的煙熏味道是男人家的專利品。坐在土炕上，那綿綿的熱力從屁股底下直通向頭頂，使人渾身舒坦，熱血充盈。盡管在寒冷的冬季，田野里的農(nóng)活少了，但農(nóng)民還要飼養(yǎng)牲畜、墊圈積肥、上山砍柴，利用冬季修河渠、道路，整理農(nóng)田，干活十分勞累，而睡在土炕上是最好的解乏方式，所以農(nóng)民世世代代離不開土炕。

小時候，每當大雪飄飛的星期天，母親坐在窗前飛針走線，我們姊妹幾個則圍坐在一方炕桌上（一種形似飯桌的小木桌）做作業(yè)或玩撲克。這時候，往往是莊稼人最為快樂的時刻，窗外是飄飄搖搖的雪花，室內(nèi)溫暖閑適，其樂融融。無論大人小孩都快樂地享受著眼前這真實的幸福，做著各自的事兒。上學(xué)的日子，天很冷，放學(xué)回家，母親就讓我們坐在炕上，用棉被蓋住腳以防腳被凍壞。然后母親把小方桌搬到炕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了，一家人圍著土炕吃飯。那時候家里的菜主要是地瓜、干蘿卜絲、酸菜，我們就著糊湯飯吃得又香又甜，沉浸在溫馨的甜蜜中，享受著無比的愛……

冬日里，每逢親朋來訪，熱情好客的鄉(xiāng)里人一邊招呼客人脫鞋上炕，一邊取煙倒水，一方炕桌擺在炕上，就成為農(nóng)民按最高規(guī)格接待客人的場所。家里的長輩們和家中的男主人陪著客人盤腿而坐，拉著家常話，吃著自家曬的柿餅、紅薯干之類。主婦便圍著圍裙進廚房做飯，家里的男孩子坐在一旁隨時給客人倒水，女孩則幫母親做飯跑前跑后。到吃飯時炕桌變成了飯桌，陪客人的自然是長輩和家里的掌柜，孩子們一人一碗隨便坐在那兒吃，主婦則坐在廚房吃，不時等待給客人盛飯。鄉(xiāng)里女人拿手的麻食、餛飩、餃子，是專門招待客人的最佳主食，菜不大講究，但也必定是幾個碟子。若是遠路客人到來，事先打幾個白水雞蛋，調(diào)上紅糖給客人壓壓饑，然后再給客人正式做飯吃。平常人家不逢年過節(jié)，也很少買肉（鄉(xiāng)里條件限制），豆腐也比較少見，但鄉(xiāng)里農(nóng)村冬季有的是大白菜、紅蘿卜、土豆這些最常見的蔬菜，在主婦的手里變著花樣做，吃得客人蠻高興。最純真純味的是鄉(xiāng)里的土雞蛋，那黃燦燦的香氣誘人，吃后讓人久久回味……盤腿坐在熱炕上，距離拉近了，感情加深了；吃飽了，喝足了，聊累了，就趄過身子一躺，既自在又舒坦。

土炕經(jīng)常是溫暖的熱乎乎的，這是因為它與爐灶隔著一扇墻壁，其實是連著的，這邊點火做飯，那邊的炕就暖了，熱了。“土炕用土坯盤成，土坯分炕面坯和小坯，小坯即農(nóng)村常用來砌墻的土坯，用來支撐炕面坯和建造炕體中的網(wǎng)絡(luò)型煙道，最后將煙道通過墻伸向房頂；炕面坯約有50公分瓷磚大小，用來鋪就炕體的表面。”炕面坯有拳頭厚，這樣可以充分地吸收熱量，同時，土坯具有比熱容大而散熱慢的特點。因而，莊稼人利用曬干的農(nóng)作物秸稈及山里的柴火等作燃料，早晚做飯，通過灶口燒火經(jīng)過炕洞將炕燒熱。于是，白天干活累了的莊稼人，晚上在熱炕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第二天起床，神清氣爽，精神飽滿，渾身上下都蓄足了勁兒，扛起農(nóng)具欣欣然去干活……

土炕不僅溫暖了人的肌膚，還溫暖著人的精神。鄉(xiāng)里農(nóng)民為人厚道，對人熱情似火，這也許是土炕潛移默化的結(jié)果。溫暖的土炕讓人陶醉，以至于離鄉(xiāng)多年的游子想起那熱炕頭，一種久違的親情便會溢滿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