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還是一樣的夜。
有眨眼的星星,也有舞動的月光。
明晃晃、白亮亮的月的眼神,火炭一樣燃燒著熱情,在黑夜里肆無忌憚地揮灑著鬼魅的瘋狂。
靜靜的夜里,只要你平下心來,就能聽見月光“哧哧”燃燒的脆響。唯一值得遺憾的是,四下里纏繞著月兒的星星,看上去一派無動于衷的慵懶,落寞而疲憊地眨著眼睛,與月的激情形成極大的反差。
一樣的屋內,爸爸媽媽不再背著我輕聲地細語,也不再肩并肩、滿世界地搜羅二人共同喜好的節目頻道。
爸爸早已睡著啦。他那已有好些時日獨居的臥房,已經為媽媽緊緊關閉了門窗。
清冷的月光下,客廳里的媽媽,還在“哧哧”地收拾一些爸爸允許由她帶走的雜物。
媽媽把東西仔仔細細地分類,再板板正正地裝好紅色的皮箱。
那刺眼的紅,如一團濃濃的血,沖撞著每一顆凝視它的心懷。
那口皮箱,是爸爸媽媽結婚時,姥爺、姥姥給媽媽陪嫁的,說是預示著爸媽今后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如今,日子倒是火了,而人,卻已不再是心心相印的那個人。
不知為什么,平日里一貫貪睡的我,此刻卻睡意全無,貓狗一樣蜷縮在媽媽身旁。直到腿蹲得又麻又澀,才從角落里拎了個小板凳出來,跟腚狗似的,媽媽收拾到哪兒,我就提溜了板凳跟到哪兒,而后悄無聲息地坐在一旁。
這是個無論如何都讓我高興不起來的日子。因為翻過這個日子,也就是在即將揭開的明天,媽媽就要帶了她的細軟,永遠地離開這個曾經風里雨里相依相伴的家!離開這個家里盛放多年的憂傷、歡樂、嬉戲、纏綿和彷徨。
那床,還是媽媽摟我入眠時溫馨彌漫的“一米八”寬的舒適大床;那布藝的沙發,摸上去似乎還有媽媽攬我入懷,剛剛坐過的溫度;那“嗡嗡”作響的立柜式冰箱,依然塞滿了符合我口味的一大堆形形色色的食品,然而,我已沒了先前的那個胃口;那個四四方方藍色塑料的儲物箱,存放著齊齊整整、種類五花八門的玩具;往日里,調皮搗蛋的我,通常箱子一歪,“嘩”地如數傾倒出來,身后便立時傳來媽媽分貝漸起的沒完沒了的數落。而今,近在咫尺,我看都懶得去看它一眼,更別說去折騰了。
爸爸媽媽的協議中,白紙黑字地寫著:“因感情不和自愿離婚,達成以下協議:(1)子女安排:婚生子……歸男方撫養,女方承擔一半撫養費……”
自從偷偷看過這個協議后,我的心情就糟透了。
我明白,從今往后,我將長久地跟爸爸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沒有媽媽的冰涼的日子里。
你不知道,沒有媽媽,對我來說有多么殘酷!
為了這個,我曾不止一次地號啕大哭,并以此威脅。然而,猶如以卵擊石,所有的努力都無濟于事。往日里一試便靈的殺手锏,如今卻綿軟得不再有力度。他們兩個仿佛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湯水油鹽全然不進。
前段日子,爸爸媽媽鬧得很兇,隱隱約約,我聽明白了,是為了一個比媽媽小很多的女人。
看得出,媽媽很受傷,淚水一遍遍滑過她清瘦的臉龐,背地里蜿蜒成一條名叫憂傷的河。
更加受傷的我,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只能默默地遞給媽媽一方小小的手帕,用來拭淚。與此同時,我的心,也像有刀片輕輕地劃過,一陣緊似一陣地收縮著、疼痛著,卻不再有人理會。
戰火紛飛的當口,沒人顧及我的感受。好多次,我在夢中絕望地哭著醒來,身體不住地哆嗦著,滿頭滿臉都是驚恐的汗水。
八歲的我,已經上三年級,也算是個識文斷字的人了。一年級的時候,我就能聲情并茂地通篇朗讀《讀者文摘》的刊首語,盡管其間免不了有三兩處讀錯的地方。而今,我再也不會犯這些小兒科的低級錯誤了,因為,我早已學會了查字典,還有上網查資料。遇到不會念的字,不理解的詞,可以大大方方名正言順地去請教“字典”、“網絡”老師。
自從那薄薄的一紙協議,被我窺探明白之后,我的笑容就不再,情趣也不再。整天家,我不是把自己悶在教室里,就是悶在自家的屋子里,任如畫般精致的往事,在眼前一幅幅流淌,其中有一幅最惹眼:爸爸媽媽開心地笑著,把年幼的我擁在他們中間,我的一條胖乎乎的腿,搭在爸爸的腿上,而另一條,則搭在媽媽溫熱的手心。我想,那張照片,該有個無比溫馨的名字,叫“幸福”……
瞅著話語驟減、時常淚水漣漣的我,媽媽的心,被毒蜂蜇過一下似的,痛啦。畢竟,我就是媽媽(我是媽媽心頭上割下的一塊肉),媽媽就是我(我們本就是一人切割而成,從理論上講,合起來,必定還是一個完整無缺健康無損的人)。
都說母子的心,是相通的。我能體會得到媽媽難忍的疼痛,如同媽媽也知道我的疼痛……
媽媽開始絞盡腦汁,耐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說我大可不必擔心,雖然爸媽將不再生活在一起,但對我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爸爸依然是爸爸,媽媽也依然是媽媽,什么都不會改變,更談不上失去。
未來的歲月,我依然幸福地擁有一個愛我愛到骨子里的爸爸,也依然擁有一個疼我疼到心肝上的媽媽。媽媽還說,倘若不是她有病、不便長時間地和我廝守在一起,打死她,她也不會同意把我留下的。她說,她比我更想我們擁抱在一起的那些充滿歡樂的日日夜夜。
“寶貝,別擔心,媽媽給你安排了最完美的生活。跟隨爸爸,以他的經濟實力,對你的將來會更好一些。”媽媽說,她會經常回來看我的。漆黑的夜里,會有通體雪白的小兔子絨毛玩具,陪我一起沉入甜美的夢境(比如:跟媽媽做游戲;同小木偶,那個叫“匹諾曹”的家伙,一起學馬戲;像“奧特曼”那樣奮勇殺敵……)。
除了單位出差,媽媽這還是頭一回離開這個家,而且還離開得那么長久,說白了,似乎根本就沒有歸期。
平心而論,對于這一點,我是打心眼里老大不高興的。非但不高興,隱約中,還有一絲酸澀的東西正一縷一縷地往上爬,如笨重的蝸牛在馱物,雖然動作緩慢,卻陰云般地積聚,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幕。
晨曦里,站在門口目送媽媽的我,腦海似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決絕地掏空了,里面空蕩蕩迷蒙蒙的一片,如霧正酣,模糊得我理不出一點兒頭緒。
有一陣涼爽的風,調皮地撓了我一下,使我霍然清醒:什么蝸牛馱物?!分明是堆積起來的疼痛嘛,或者說,是無邊無際的恐懼。
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那些看似成熟、龍睛虎眼、頭腦好端端的大人,一旦觸碰到感情,就像中了邪、魔鬼纏身似的,明明是死去活來地相愛過的,并且為了延續這份沒齒難忘的真愛,還不畏艱辛地將足足八斤的我,費時八卦地生產下來,神明一樣地供奉著,期望成為他們愛情永恒的信物。可為什么,會陡然發展到如此田地?
從有記憶的那天起,夾雜在黑夜里的我,愣是沒離開過媽媽溫暖如春的懷抱。媽媽撫摸我的既纖細又柔軟的手,火舌一樣舔著我小貓般弓起的脊背,滑滑的,暖暖的。在媽媽的臂彎里,我是安徒生筆下熠熠生輝的王子,帥氣、富足而幸福綿延……
好多瑯瑯上口的催眠曲,都是媽媽安撫我睡覺時,我自然而然跟著媽媽的哼唱學會的。
你聽,媽媽的聲音多么清脆,如冰擊玉壺、瓷器落地般婉轉;媽媽的聲音多么甜美,如瓊脂甘露,緩緩注入我幼小的心田:“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棱啊/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啊/娘的寶貝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啊……小寶寶睡夢中/飛上了天空啊/騎上那個月啊/騎上那顆星/宇宙任飛行啊/娘的寶寶立下大志/去攀那個科學高峰……”
像個魔術大法師,一首名為《月兒明風兒靜》的搖籃曲,一遍遍地被媽媽輕言細語地哼唱,在一個個靜得大氣都不敢出的夜里。
而我,則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催眠曲響起之前,媽媽還時常不厭其煩地給我講故事。鄰居家的阿姨,常常聽見我陡然爆出的稚嫩、清脆的笑聲,那笑,銀鈴一般,在靜靜的夜里縈繞、回響,就連燃燒的月亮都停止了舞動……
一直到我上學,頑皮的我,門門功課全優,學習成績非常突出。早早的,自己便能讀懂許多大人的東西,還學會了查字典,辨別其意。
但讓我始終鬧不明白的是,那些大人,既然曾經背水一戰、真心地相愛過,為什么還要像天邊浮游的云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地從愛人的眼皮底下刻意溜走呢?
可我,是飄不走的那朵。我的心,已隨著那溜走的云,玻璃一樣,碎成了七零八落的模樣,那玻璃樣的東西,一落地,砸下來,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憂傷。
永遠忘不了,那天媽媽臨走前,一步三回望我的揪心模樣,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楚楚可憐”。
在挪出十幾米遠的時候,媽媽忽然小跑著折回來,溫柔地伏下身子,將呆愣如木的我,一把摟進懷里。
這是一種母親才有的溫暖,我感覺到了那種暖暖的溫度。我知道,我將深深地失去它,在不遠的將來。這種預感不止一次地光顧過我的大腦,還有我幼小的心田。但是,面對這種失去,我小小的身軀佇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甚至沒有淚水流下來。
我知道,我原本滂沱的淚,已在隨之而去的無數個悲痛不已夜晚的夢里,大片地傾盡、枯竭,如不可再生的資源一樣,不復歸來。
躲在媽媽的暖懷里,我感覺到了,那是熟悉的媽媽的手,在一下又一下充滿憐惜關愛地撫摸著我小小的脊背。那纖弱的、柔若無骨的手,簇簇火舌一樣,“噼啪”作響、強而有力地灼燒,讓我放松而溫暖。
自打生下來,我就是個幸福無比、沉在蜜水里淹著泡著的孩子。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個個像烏云一樣慢慢褪去的黑夜。
黑夜里,每一個酣暢的美夢,都誕生在媽媽溫暖如月光的懷抱。那時,我是多么幸福,又是多么富足!
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的故事,你聽說過吧?那是我在媽媽臂彎里聽過的,好幾次,我都緊張得不得了,脊背挺得僵直,眼睛里燃燒著焦灼,就連小小的胖乎乎的手心里,都攥出了細密的汗水。
是媽媽,親昵地淺笑著,用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一次又一次撫摸著我的脊背,撫摸著我軟軟的綢緞般細滑的胸脯,爬上我毛茸茸的頭發,跌落在我高高撅起的小屁股上。
在大面積無休止的撫摸中,我不再害怕,將圓圓的頭,安然地枕上媽媽的臂彎;將小小的柔軟的身體,縮進媽媽的懷里,緊緊依偎著,帶著一絲不經風浪的滿足,微笑著甜甜睡去,嘴巴微張著,嵌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說實話,媽媽離我而去,我是打心眼兒里不高興的,可以說,是一萬個不樂意。因為,我再也不能屁顛屁顛地跟在媽媽的身后,撒嬌耍賴,或者是使性子了。
曾經司空見慣的親昵,將蛻變成一種無形的奢望。
整個下午,我都一聲不吭,老老實實地坐在媽媽旁邊的小板凳上,看媽媽匆匆收拾大大小小的東西。我看見媽媽從寫字臺的玻璃板下拿了一張照片放進錢夾,我知道,那是我和她的合影,是媽媽最喜歡的。照片上的我,小鳥依人般坐在媽媽的懷里,笑得如花燦爛。照片里的媽媽很年輕,也很甜美。那時的爸爸很愛很愛她,沒完沒了地跟她沒話找話,逗她開心。而今,事過境遷,往日的一切都像憑空飛翔的大鳥,“轟”地一聲,折斷了巨大的翅膀,翻卷著慘痛墜下,隱去了蹤影。
另一個如花巧笑的女人,代替了媽媽在爸爸心中的位置。而媽媽,已花期不再。家庭的瑣碎,刀斧一樣在她臉上鑿下了鮮明的痕跡。只從她看我時依然明媚的眼神,方能尋到一點模糊的往昔。
下雨了嗎?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滴落在我的發上,我細細的頸上,然后,還有一滴,碰著了我小小的手背。
我感到了媽媽肩頭些微的抖動。這種抖動像傳感器一樣波及到了我。于是,我也跟著抖動起來,并且幅度越來越大。
有東西在媽媽的眼里閃過。她輕輕松開攬我的手,把低著的頭,一點兒一點兒從胳膊上滑過,而后,綻開一個明凈的笑,朝向我。接著,戀戀不舍地朝我揮揮手,毅然地別轉身去……
不知為什么,瞅著媽媽慢慢縮小成點的背影,我的心,竟倏地有了一種訣別的感覺。那一瞬,我跳躍著飛奔出去,掙脫了爸爸寬大有力手掌的撕拽,離弦的箭一般,沖向已不見了媽媽蹤影的那個太陽升起的方向,拼盡全力:“媽媽……”
天高海闊,我撕裂的吶喊充滿了依戀,充滿了無奈,更充滿了無助和絕望。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經跑步來到我面前,我恐懼地一遍遍抗拒著、呼喊著,淚水洶涌而下,恣肆地越過小小的面頰,浸濕了媽媽為我新添的霓裳。那些我曾經深深喜愛的新衣裳,猛然間失去了繽紛的誘惑力,沒了一點兒占據心田的分量。它們統統地,對我不再重要。真的,不再重要。因為,我已沒有了愛我疼我的媽媽。我小小的世界,黑色的魔法師已猙獰地撒下了一張遍布天地的大網……
黑夜已烏云一樣鋪天蓋地籠罩下來,像個密閉的玻璃瓶一樣地罩了下來。在那里,我如一只異常溫順的小貓,一聲不發,絲毫沒有怨恨蒼天不公的意思。不知是誰抬了抬我的手臂(也許是親愛的爸爸吧),我感覺到了,但讓我感覺更深刻的,是一種張牙舞爪而來萬分張狂的窒息。
明顯的,我已沒有了氣力……
我慢慢松懈開來的手掌心里,沒了那幾顆浸過毒鼠強花生米(本來是爸爸用來藥耗子的,剛才趁他們不備,我吞食了下去)的神奇蹤影……
我倒在爸爸的懷中,手腳抽搐,嘴里溢出了鮮血和白沫……
還好,在倒下之前,積蓄所有的力氣,被爸爸抓住手臂的我,綻出了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如風雨后的彩虹。
我想,爸爸肯定聽到了,那是花開的聲音,好美,好動聽。那聲音裊裊地,帶著花香,帶著從今往后永遠都不會誕生的遺憾,緩緩地、緩緩地遁到天邊,遁到七彩云霞的深處,遁到那個歡樂永不褪色的極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