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魯迅先生

逃離故鄉(xiāng)，因為對我太好的人，讓我看清了這一輩子我將如何慢慢消亡。許是我怕了，才走這樣一條似乎不大穩(wěn)妥的路。在黎明時刻，風一般沿著更加可怕的軌道獨自遠遁。

人在異地，免不了總要拼命，便是不知道累了。然而總有安靜下來的時候，比如深深的夜里，想念那些柔軟的幸福的和可笑的可悲的事。這些想念甚至讓我淚流滿面，可我的心卻是越發(fā)地寂寞。

瑟縮在風中的我，不知道在這大街上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是攏著手瑟縮地走，一抬頭，卻在阜成門內(nèi)，到魯迅先生的家門口了。才記起先生說過：“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而我細想起我的回憶來，卻似乎全是寂寞。大約才想著“走異路，逃異地，去尋別樣的人們”，在叛逃中兀自只顧舔那些傷口，還沒有體悟到那些歡欣吧。

拜訪魯迅先生，最好是在這刻骨的風中，執(zhí)拗地挺著短發(fā)豎起的腦袋，懷著青年人特有的多血質(zhì)的激情，恨著文學的煩悶與彷徨。來到先生家門前，舉手用力敲了幾下門，大聲詢問：“魯迅先生在家嗎？”沒有人回答我。于是我推開虛掩的門，徑直走了進去，我是不怕打擾先生的，因為聽說先生的脾氣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壞，因為我也是為著文學和思考，大多也是循了先生的足跡的。

第一次到先生家，也不知道哪是哪，站在院子里瞎看。看看這個不大的院子，看幾間簡單的房子，看這院里一切的花草樹木。挨個上去辯認一下樹的名稱，期望從中找出兩棵棗樹來，看一看它那最直最長的幾枝，究竟怎樣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也能讓天空和月亮都感覺到不舒服。然而沒有找到，我的臉便已經(jīng)紅了，我不是獵奇之人，卻究竟是俗人。倒不是怕先生把眼睛往下一掠看著我，卻怕先生右手拿著煙卷站在廊檐下的臺階上明朗地笑我。

只這么個小四合院，北屋三間，中間是客廳，朱安女士住西屋。性格溫和、待人厚道的朱安女士，卻不怎么識字，纏著小腳，在一張單人床上做了四十一年的夢。這位非常喜歡走進她家的青年人叫她大師母的舊時代女性，我也同樣尊重，要是沒有她，我們現(xiàn)在想用手來敲魯迅先生的大門，恐怕不是很容易了。然而，她的思想與見識卻與先生有著太大的距離，她即便像媧牛一樣努力地慢慢爬，終究是屬于她的那段悲劇的路。我們也嘆賞朱安女士的骨氣與清醒，可惜魯迅先生并未因心生悲憫而遷就于她。魯迅先生曾試圖以新女性的立場勸她找個好人家，然而根本不可能。大約魯迅先生不再說這種話了，也不再心生憐憫，他決絕地痛恨這種偽道德的做法。他對自己，對朱安女士，也對所有人說“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先生的思考于身臨此地的我才如醍醐灌頂。一個人的改變必須從靈魂和精神進行，不能指望誰的布施，更不能依靠偽文明的布施，要像地下噴出的熔巖，將一切積淀的惡習像野草以及喬木一樣燒盡，無可朽腐。精神自振則血脈賁張，血脈賁張則筋骨肌肉自強，則自尊自立于世。這種精神的自覺，不能得于他人，也不能給予他人。這卻是我苦悶徘徊的原因，是我遲遲不敢邁步故作等待的憂慮。然而朱安女士是不懂的，她只知道在大先生身邊做個溫順的可以洗衣做飯的人就有希望，魯迅先生只有沉默了，大多已生了煩膩和憎惡。朱安女士背起了幾千年的包袱，始終沒敢解放她的那雙小腳，顫顫微微地走向了孤獨的盡頭……她想過讓她的腳大一些，并不是想走路更穩(wěn)更好，而只是討個她男人的歡心，即便鞋穿得大了，畢竟不合腳，走不了路的。我也知道裹腳布纏得太緊太長就不太好扯掉。當我在黎明來臨的時候死命扯掉我的裹腳布，連同一些皮肉和鮮血順著風扔掉，鉆心的痛終于喚醒我虛妄的夢，晃悠著向前走。身后留下的是淌著熱血的腳印，那些我都不在乎，只在乎我的憂傷。

我在先生的院里彷徨，在先生親手栽種的滿院子丁香的清苦的香味中，輕輕繞到后院去。院子小，植些草木，卻沒有那顆棗樹。什么時候沒的，沒有人告訴我。那為什么不補植一棵呢，也沒有人告訴我。大概沒有人敢去種棗樹，即便勉強種上，它的干子是否還會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蠱惑的眼睛。誰有那樣的魄力呢？

站在這里可以透過一個大窗子看到魯迅先生自建的小書屋，這個被朋友稱為“老虎尾巴”的地方，擺設極其簡陋，只有一桌一椅一燈一床。魯迅先生就坐在這里，右手拿著煙卷，注視著深不可測的夜，思考著中華民族的靈魂，思索著美和激情的文學。我相信作為文學家的魯迅，是以一個思想家的態(tài)度思考文學所要直面的問題。在“五四”文化運動重新解構(gòu)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如先生一樣，以哲人的眼光看到文化運動的本質(zhì)。“文學者，民族精神之所寄也。凡一民族形成之時期，其哲人巨子之言論風采，往往影響于其民族精神，流風余韻，亙千百年。故于此時期中，能深求一代名哲之主張，于其民族文學之得失，思過半矣。”朱東潤先生就這樣理解過，可惜并不是中國的每個知識分子都這樣理解。當年“五四”文化運動所舉起的“反封建反專制”的大旗，卻被后來者涂寫上“反文化”的字樣。一個缺乏哲學涵養(yǎng)的文學家又怎能以一個哲人的眼光看到事物的本質(zhì)和發(fā)展呢？于是，學習不了先生的深刻，就走向末流，走向淺薄的偏激。文學革命，不僅需要激情，更需要智慧。魯迅先生早就告誡過我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似乎魯迅先生的吶喊聲，聽到的人太多，而先生深厚的中西文化修養(yǎng)懂得的人就不多，也不愿去多懂。先生那一嗓子響徹宇內(nèi)的喊聲，可并不是誰想喊，就可以喊上去的。發(fā)不出渾厚的吶喊，就來一嗓子尖利的慘叫，這也是我的無所希望的文學。我的彷徨，在黃昏也是，在黎明也是；我的青春，愛的也是，恨的也是。那我頹廢掉的青春，可畢竟還是青春，總在挑唆我奔走，向著任何一個方向。先生的文字從他暴起的血管中噴出，我也曾切開血管，然而流出的卻是水。我便無法開口，于是我寂寞，承受青春的恐怖，懦弱并絕望。大約魯迅先生總是對青年寬容，對青年人說：“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以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然而“青春是可怕的。”

我去拜訪魯迅先生，多是由著因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而在“虛妄”中痛苦和寂寞。來先生的家里一趟，醒悟了身外的許多事，便不再絕望，找到了讓鮮血在血管里奔流的張力。先生的事太多，不在家，還是有許多敢于思考問題直面問題的學者，有許多思索人生爆發(fā)著生命律動的熱血青年，因著文學和思考聚集在這里。他們討論人類思想發(fā)展的歷史，思考中華民族本質(zhì)的精神，探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人的前進和發(fā)展。魯迅先生知道了定是很高興的，我們的民族是幸運的。這也是我的幸運。我展開身子出了門，踏著我的灰土的路，依然是刀刻的風，成全著我尚存的青春的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