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為人民服務”這個概念屬不屬于民主范疇,回答也許很肯定。“為人民服務”的確是民主價值所要求的行為,問題不在這個行為本身,而在于這個行為的主體是誰,這個主體的認定是否合乎民主原則。
梁啟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對美國人林肯的民主思想進行了介紹,他指出:“美林肯之言政治也,標三介詞以櫽括之曰: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and for the people(孫中山先生將此譯為“民有”、“民治”、“民享”——筆者注)……我國學說于of、for之義,蓋詳哉言之,獨于by義則概乎未之有聞?!敝袊糯袥]有“民主”因子,似乎存在爭議,如果問中國古代有沒有“民本”元素,卻有很大共識。梁啟超認為,of the people,即“主權在民”或者“權力屬于人民”,在先秦思想家那里已經解決。其實,梁任公這個看法有點虛幻,他的結論也主要是源于推理。他認為,中國的皇帝號稱“天子”,他的廢立是由其“父親”——“天”——決定的?!疤臁钡臋嗔哪睦飦??古人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保ā吨軙ぬ┦摹罚┤嗣竦囊庵疽簿褪恰疤臁钡囊庵荆虼?,作為“天子”的皇帝就必須順應人民的意志。既然“主權在民”,當然要求當政者for the people 即“為人民服務”或者“權為民所用”,所以古代就有了“政之所興,在順民心。”(《荀子·牧民》)“制國有常,利民為本”(《史記·趙世家》)的說法。由此可見,“為人民服務”的要求,已經包含在古代的民本思想之中了。我之所謂“為人民服務”蘊涵了“民本”的基因,正是就此而言的。雖然“民本”思想與“民主”價值并不能劃等號,但有一點應當感到欣慰,在那個眾說紛紜、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時期,我們的先人雖然沒有創造“民主的思想”,倒是體現了“思想的民主”。
按照梁啟超先生引述的林肯的看法,民主思想應當包括“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and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這樣完整的三個方面。其實,這一思想已為我國早期的革命者包括延安時期的共產黨人所認可。頗覺遺憾的是,我們的古圣先賢沒有創造民主思想,而只提供了民本思想。雖然原始的“民本”思想要比廣泛存在于歷史長河中的“牧民”和“殘民”的體制與實踐要優越一千倍,但與“民主”的價值相比,畢竟存在著巨大的歷史差距。民本思想中雖然也含有“民有”和“民享”的因子,但其“最大缺點”是沒有“民治”。中國古代的思想家雖然主張“主權在民”,也強調“民為邦本”,但并未深入下去,認真研究一下人民的意志如何在政治框架與政治體制中得以實現,以致于在專制政體日漸成熟與老朽之后,這些閃爍著民本思想光芒的古代智慧,也在歷史的灰燼中湮滅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梁任公才發出了“徒言民為邦本,政在養民,而政之所從出,其權力乃在人民以外。此種無參政權的民本主義,為效幾何?我國政治論之最大缺點,毋乃在是”(《先秦政治思想史》)的感慨與浩嘆。
“為人民服務”這一口號誕生于抗日戰爭時期,至今已有60多年的歷史。在這一口號的感召下,無數共產黨員、仁人志士,為了國家的獨立,人民的幸福,進行過長期艱苦卓絕的革命與斗爭。然而,在建國后最初的三十年里,不僅出現“大躍進”所導致的三年大饑荒,而且,在“十年浩劫”期間,不僅國家的經濟瀕于崩潰,人民的生活也陷入普遍貧困之中。在一個以“為人民服務”為宗旨的國度,何以竟會出現如此滔天人禍?問題出在哪里?“為人民服務”的意思與for the people差不多,無論作為革命政黨的宗旨,還是作為社會成員的道德,這個口號都是值得贊賞的。正如前文所說,問題出在“為人民服務”這個句子的主語或者“為人民服務”這個行為的主體是如何確定的。這里隱含著某種邏輯,作為“服務”的客體,人民似乎只是身居下層渴盼垂憐的對象;而進行“服務”的主體,似乎成了居高臨下施舍甘霖的救星。民主的價值以“主權在民”為前提,從事公共事務“服務”的人們,只能是人民所選擇的“社會公仆”,因此,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如果不能從價值取向上只愿“為人民服務”,如果不能從政治選擇上只能“為人民服務”,如果不能在社會監督上只敢“為人民服務”,那么,即使在文件講話中將“為人民服務”置于多么崇高的地位,仍然會產生許多缺陷與漏洞。比如,在政治生活中,本應“為人民服務”的“社會公仆”就會成為凌駕于人民之上的“社會主人”,甚至極少數“社會公仆”還有可能墮落成為“社會公賊”。在社會生活中,也將會出現將“為人民服務”變成“為人民幣服務”,或者“只為人民服務”而“不為你個人服務”這類令人苦澀與荒誕的扭曲現象。
由于“為人民服務”的句型中缺乏主語,因此,也并不能必然地從中推導出“主權在民”的價值前提,以致于這一價值能否實現,就只能寄望于“服務者”的個人素質。一種社會價值的實現,如果僅僅寄托于某些個人、某些群體的“內心自省”、“自我覺悟”、“個人素質”或“良心發現”,這種社會價值在社會功能上就會淪落為與一般宗教別無二致的尷尬地步。只有制度安排才能解決一部分人“自覺”與另一部分人“不自覺”的問題(如果制度安排只是“內部循環”,這樣的安排往往流于形式)。這種制度安排不承認某些個人或群體先天的、內定的“圣賢身份”、“仙佛秉賦”與“特殊材料”,而是從基本的人性出發,并體現在一視同仁的制度設計上,褒揚善,保護善,防止惡,抑制惡。只有將“為人民服務”從價值層面上升到制度層面,從道德呼吁變為制度要求,只有通過基于民主價值的制度安排與體制重構的橋梁,這種源于“民本”的古老資源,才能過渡到民主政治的當代要求。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總結巴黎公社的歷史經驗時就曾指出,為了防止“社會公仆”變為“社會主人”,必須實行“普選制”。馬克思其實在為新生的革命政權實現民主政治設計了一座制度橋梁。
最近,在一些媒體上出現了這樣的提法: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這個提法顯然是正確的。如果我們將發展理解為不局限于經濟范疇而是指社會的全面發展,那么,這個理念也應當按照民主思想、民主制度進行規范。“發展為了人民”與“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基本上屬于同義反復,體現的都是for the people(民享)的基本涵義;而“發展依靠人民”倒是近于by the people(民治)的基本思路,只是在實踐上還需要有明確的制度設計與路徑選擇。這其中,似乎缺少一層of the people(民有)的涵義。缺乏這層涵義并非不重要,如果沒有了“人民所有”的前提,“為了人民”也好,“依靠人民”也罷,往往會表現為不言而喻的施恩與賜予意識。1700多年前就有人提出了“財須民主,強賴民力,威持民勢,福由民殖,德俟民茂,義以民行”(《三國志·吳書·駱統傳》)的“六民主義”主張,現代“為人民服務”的多種提法,如果不注重內涵和制度上的更新和建設,缺乏導向民主價值的橋梁,往往會仍然停留在古代的“民本”思想的層面。
(作者單位:山東省工會管理干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