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少高校評估人文-社會科學成果的標準,看的是課題來源的“級別”(這是一種行政概念),拿了多少經費,是否獲得某個獎項,是否在所謂“核心期刊”上發表,是否被傳媒報道等等。
科研管理本身也是一門科學,但是現在的人文-社會科學的管理,在相當多的高校只需要管理人員識字、會算術,加上工作認真,就可以勝任。因為他們的工作就是催促各個院系和個人每個季度或學期、年度填一堆表格,統計在所謂“核心刊物”發表了多少篇文章、獲得了什么級別的獎、爭取到什么級別的課題和拿到多少課題費,根據這些統計數字,通過一定的程序提升某人的職稱,給予某部門更多的經費。人文-社科研究的成果就像生產工業部件一樣,有精確的標準。這種把工科的思維搬到人文-社科領域的做法不由地使人想到法國機械唯物主義哲學家拉美特利一本書的標題:《人是機器》。被恩格斯稱為“地球上最美的花朵”——人的思維,就這樣變成了可以被精確統計的對象。
在這些屬于體制性的要求中,具有無形的榜樣作用的是各級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建立這類基金的目的當然是鼓勵發展人文-社會科學,同時也通過基金制度要求人文-社會科學為各級行政機關做一些應景的研究。但是,這個制度存在著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所有的項目均要求二三年內完成。如果立項內容屬于政策研究性質,二三年是適合的;如果立項內容屬于學科基礎理論的,那么二三年內完成立項是自欺欺人。沒有前期積累,出來的成果幾乎可以肯定是拼湊的。課題指南的側重點是政策研究性質的,這在指導思想上等于不鼓勵研究學科基礎理論。如果錢鍾書在世,申請寫作“管錐篇”的研究項目,為期二十年;或者陳寅恪在世,申請“柳如是研究”,為期十年,這樣的項目是難以想象的。這意味著,我國人文-社會科學在現有的體制下,以后出不了這樣的學術大家和立得起來的學術著作。
這類基金的申報,所填寫的內容具體到章節和年月,要求從立項開始就必須把意向、意義、過程和最終成果講得清清楚楚,這是違反人文-社會科學思維規律的。被批準后還要三個月一匯報,半年一小結,一年一總結。即使是政策性研究,這種申報和檢查方式也過于繁瑣,更不要說學術性很強的項目了。現在只有流行的大眾文化可以采取這種方法生產,它們的價值類似快餐盒飯。我國人文-社會科學如此研究下去,已經出現類似劣幣驅逐良幣的尷尬局面。真正搞學術研究的得不到鼓勵,追逐“短平快”反而名利雙收。
我不知道錢鍾書寫《管錐篇》時誰管過;陳寅恪寫《柳如是傳》時要是三個月一匯報、半年一小結,是否能寫得出來。我的專著《精神交往論》從1983年起,歷時十年才完成,當時還沒有課題基金制度,十年間沒人要求我匯報怎樣寫和寫到什么地方了,在快寫完的時候,僅得到2500元的課題經費。要是現在,我無論如何寫不出來了。因為前五年我在通讀50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做筆記,而現在一個課題的時間最多三年,如果我總是說沒讀完,不等我動筆寫,項目也許就被取消了,逼著你想認真也不行。
申報課題必須提供完成課題的已有條件,這意味著一個人只有積累了許多某方面的材料后才能申報課題,但積累過程中的這些年,他到哪去弄錢呢?普林斯頓大學允許安德魯·懷爾斯教授九年不出一篇論文,埋頭研究,終于解決了著名的“費馬大定理”。最近美籍華人數學家丘成桐在鳳凰臺也說了同類的話,他說,正是斯坦福大學在五年內沒有對他的研究提出任何必須出成果的要求,這才使得他破解了數學上的“卡拉比猜想”。沒有普林斯頓大學、斯坦福大學的寬容,恐怕現在“費馬大定理”、“卡拉比猜想”還是未解決的難題。
我很贊同復旦大學教授楊福家說的,一流大學需要大樓、大師,更需要“大愛”,這種對研究人員的愛,體現在給予充分的研究時間而不是催著人家快出成果,也不要讓真正做學問的人的精力消耗在一天到晚的評審和驗收別人的成果上。
建議改革各級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體制的意見如下:
1.在項目的分布上,至少基礎理論研究的長期項目和應景性的政策研究的短期項目對半分。改變只看重政策研究而輕視各學科基礎研究的傾向。
2.基礎理論研究的項目時間可延長至五年甚至十年,但要有一定的擔保條件,防止承擔者中途放棄責任。
3.基礎理論研究方面,停止不分具體情況地一味提倡集體項目,由主持人根據情況自行決定自己一個人還是邀請其他人加盟。實證研究和政策研究項目需要集體參與,但基礎理論研究的專著,通常是只能由一個人完成。馬克思和恩格斯如此親密,《資本論》只能由馬克思一個人來研究,這是人文-社會科學的性質決定的,特別是人文研究,更是如此。
4.簡化項目申報和檢查程序,重點審查申報人已有的研究能力和發展前途。
5.允許已立項的課題中途改變局部的研究方向,甚至允許研究失敗,只要能夠證明承擔人確實做了許多努力即可。對于基礎科學研究,評估中應允許修改計劃。很多基礎研究是在失敗了許多次之后才突然間從另一條路走通了的。有時失敗也是某種意義的成功。科學研究應允許失敗,科學評估也應寬容失敗。因此,至少制度上要為這種情況留下余地。
目前的一些申報基金的游戲規則,是在折騰學者,具有毀滅性的兩條規則,一是無休止的資格認定,一是下達學術論文發表的硬性指標。改革的方向,是約束管理者,提高他們的科研管理水平,改變評估成果中的官場習氣。不然,原有體制給一些在名利場上善于鉆營的人帶來絕好的機遇,而那些安守本分的學者反而被冷落。這種“人才淘汰率”是可怕的。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