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個人一樣,在我身上高貴和卑微也是并存的。當《少女的祈禱》一響,我的高貴就會抬起頭,激昂慷慨,明顯地占上風;這時卑微就會被壓制、退縮,甚至銷聲匿跡。
人的一生中的某些重大情感性事件,往往是同一首曲子或一首歌扭結(jié)在一起的。
這些年,只要《少女的祈禱》這首鋼琴曲一響,我的內(nèi)心世界頓時就會被她的靈魂自白拔高,點燃,照亮;我就不再卑躬屈膝地掙扎在生存的狹小深谷,既困惑又潦倒;我就會醒在一個朗照的夢里。在綠色和藍色的霧中,祈禱中的少女便會將我的悲哀和煩憂一絲一絲地撕碎,扯斷。
音樂形象祈禱中的少女,恰如5月正在藍天白云底下原野上采摘一朵紫羅蘭的少女;微風拂其衣裙,比在日常現(xiàn)實生活泥潭中掙扎的,不祈禱的女人要溫柔許多,純潔許多,高貴許多,更接近我心中一葉理想風帆的追求。
這也許算是一段超柏拉圖式的精神膠著和親合,當然更主要的是宗教感情的洗禮和潛移默化。它虛無縹緲,如太空一片浮云;但又如此光風霽月,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在我的生命史上,這段“隱私”竟斷斷續(xù)續(xù)穿越了我整整三十個春去秋來的橢圓形軌道;即便是現(xiàn)在,我這顆飽經(jīng)事變的心依舊會被她一聲合掌祈禱,為她那天使般的時而嫻靜時而激昂的詠唱,而緊縮,顫抖,心碎——我敢說,一切純潔的類似于宗教情感的愛戀在本質(zhì)上都是緊縮的,顫抖的,心碎的。因為它神圣,含有一種敬畏和崇拜的成分。女人崇拜男人的力度和硬度,男人則在女人們的溫存和柔情面前而拜倒。
說給你聽你也不信,我的“戀她情結(jié)”所膠著的女子,我的男性荷爾蒙所釋放的對象,竟是用旋律語言符號系統(tǒng)在鋼琴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所塑造出來的一個絕對摸不著的音樂形象——一位正做晨禱或晚禱的波蘭少女!
的確,誰又能否認幻想中的愛不如真實的愛更為持久,更為猛烈,更為動情和刻骨銘心呢?這恰如我們把牛頓力學中的f、m、a看得比物質(zhì)世界中的力,質(zhì)量和加速度遠為遜色。
我有位同事,她是通過兩地書談戀愛,認識她丈夫的。她非常愛讀他的情書。因為那些散文詩般的情書給了她許多夢一樣的纏繞和陶醉,給了她許多想象力的空間。“情書中的他比實際生活中的他要有魅力的多”婚后她有點抱怨。
我理解這類抱怨的本質(zhì)和深意。因為藝術形象必定高于現(xiàn)實形象。《少女的祈禱》便是一個出類拔萃的藝術形象。我想起有位農(nóng)夫好心地問一位正在林中作畫的風景畫家:“先生,這大片森林都在您的莊園里,您為什么還要在畫布上畫一棵枯萎了的老橡樹呢?”
我第一次聽到《少女的祈禱》這首世界著名的鋼琴小品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即1958年暑假。當時聽這首曲子可不像今天這樣容易。因為沒有收錄機,電子音響設備也遠不如現(xiàn)在這樣普及。
像往常假期那樣,因為我是靠十四塊錢助學金度日子的窮學生,沒有路費回南方探親,只好孤單單的繼續(xù)留在北大校園里。也許,當一個人在物質(zhì)生活貧困的時候,他的精神幻想生活就會空前顯示出活力。1957年反右后,極不正常的政治生活所造成的對人的壓抑和一位女學生對我的情愛拒絕這兩件事加在一起,更激發(fā)了我的幻想氣質(zhì)。當時恐怕沒有一個女子會愛上我的。因為我的年紀比她們都小。事后我才知道:女人決不會鐘情比自己嫩,比自己還沒有主見的男子。
我之所以要在這里交代這么幾句,因為這是我對《少女的祈禱》深深感受和刻骨體驗的心理背景。不把自身的內(nèi)外閱歷注入到某部文學藝術作品欣賞中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藝術同宗教一樣,它的功能和價值本在彌補現(xiàn)實生活中的缺陷和遺憾。那些年,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一個女子愛我,我就偷偷地跑到文學藝術作品中去發(fā)瘋似的愛苔絲,愛霍桑筆下《紅字》里面的女主角海絲特。這是愛的目標位移,從苦難的現(xiàn)實轉(zhuǎn)移到解脫的夢境。不然,人會瘋的。對于我,所有這些“永恒的女性”都是一所所大學,都是速效興奮劑。有了這興奮劑,這求生的大誘因和大鼓舞,世界和人生才獲得了不易折斷的支撐,才有了不易摧毀的根基。這理由,正如一位女作家所說:人生不能沒有愛。
1958年夏日的一個晚上,我路過未名湖畔生物系供試驗用的養(yǎng)狗房,突然從一片茂林修竹中,飄來了一陣由虔誠、熱烈的和弦所組成的引子,隨后在高音區(qū)便奏出了一個純銀白色的、非常亮麗、非常柔婉的主題。其韻清和,抒情;其聲如禱、熾熱。在流暢如歌的詠唱中,多么天真爛漫的美質(zhì),頗有“千古恨,與誰語”的慨嘆。其結(jié)尾部分為全曲高潮,仿佛有“托身己得所,千載不相違”的決意和歸宿感。
我被這段澄懷的抒情訴述深深吸引了。就其美學意境來說,它和舒伯特《圣母頌》、門德爾松《春之歌》和貝多芬《致愛麗絲》同屬使聽者神飛揚,思浩蕩的浪漫派杰作。當時我仿佛超越了自身,超越已知的經(jīng)驗界限,走出了狹小的生存深谷。雙眼泛潮了。我驀地想起一首詩:“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趁著最后一個休止符,我像走進一座教堂似的躡手躡腳地步入琴房,發(fā)覺彈奏者竟是我的朋友,中文系的劉季林,四川矮個子,絕頂?shù)穆斆鳎秲和撉偾返淖髡摺?/p>
“剛才彈的是什么曲子?”
他指了指樂譜上的幾個英文字:《The Maiden's Prayer》
“哦,《少女的祈禱》!標題音樂,旋律太扣標題了。”
“這是一支無言的歌,心在唱,魂在詠嘆。”劉季林說。
在標題的下方,印有作曲家的姓名:Tektra Badarzewka(特克拉·巴達爾澤夫斯卡)從這個姓名來看,很可能系斯拉夫民族,估計是波蘭人,女的。
這都是我當時的猜測。我因為十分喜歡這首曲子,所以很想知道作者的生平和身世。尤其想知道關于創(chuàng)作《少女的祈禱》的一些背景材料。為此我曾請教過好幾個行家,他們都是一問搖頭三不知。有位中央音樂學院的講師甚至對我說:“大概是個三、四流的無名作曲家吧。不值得我們?nèi)ゲ殚喫纳硎馈!钡疫€是查閱了英國、美國、德國的大百科全書,可惜毫無結(jié)果。也許在這些主編們的眼中,只有巴赫、莫扎特、貝多芬、肖邦和舒曼這些大師才有資格在權威性的百科全書中占有顯赫的地盤。至于《少女的祈禱》及其作者則是不能登堂入室的。
不是嗎,在世界各地一切規(guī)格較高的音樂大型音樂會上,我從來就沒有看過《少女的祈禱》同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和肖邦的夜曲并列在一起為某著名鋼琴家演奏過。我知道,《少女的祈禱》只是一件通俗的小品,然而卻是偉大而輝煌的小品啊!法國都德的《最后一課》不也是一篇偉大的、震撼人心的小品嗎?用三五筆勾勒而成,情高格逸,襟抱超然,莫過于這些通俗小品!
然而幾乎沒有一本西方音樂史或音樂美學的專著提到過巴達爾澤夫斯卡的名字。——對此,我憤慨了,我覺得這不公平。
自那以后,歲月匆匆。整整三十年過去了。在這些人生苦樂并存的日子,不管我身處何時何地,只要我一聽到《少女的祈禱》聲,那熱情高漲的律動,那優(yōu)美的主題變奏,我的情感就會達到高峰。——每次高峰都是一次頓悟,都是一次突然的自我發(fā)現(xiàn),都是一次難忘的超現(xiàn)實的時刻。遇上這種時刻,我就會懷著一團感激的心情輕輕地呼叫一聲:
哦,巴達爾澤夫斯卡!一個多么陌生、名不經(jīng)傳、默默無聞的不朽作曲家!不朽,是因為《少女的祈禱》還活著,還在使萬千聽眾沉醉,輕愁婉轉(zhuǎn),不能自己。我想起了中國一句成語:“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我還想起了肖邦致坡托卡的一封信中這樣說:“巴赫象一位天文學家,他借助暗碼發(fā)現(xiàn)了最奇特的星星。……貝多芬則用他的精神力量擁抱了宇宙。……我爬不上這么高,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把人的心和魂作為我的宇宙。”
是的,在藝術世界,各有所長,各有各的絕招。誰也休想替代誰,誰也休想擠掉誰。在一次盛大的酒席上,有烤鴨,有全雞,但也必須有一小盤花生米或海蜇皮。在精神盛大的酒席上,也必須如此。巴達爾澤夫斯卡的唯一成就便是用音響在鋼琴上塑造了一個正在熱烈祈禱的少女形象。在西方音樂史上,這個形象是獨一無二的。僅憑這個形象,巴達爾澤夫斯卡就應占一席地位!這個音樂形象或許正是作曲家本人。就像《簡·愛》是女作家的自畫像。
這許多年,正是這個超塵拔俗的音樂形象加深了我內(nèi)游、收心內(nèi)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氣質(zhì)。尤其在深夜一、兩點鐘的時候,這首曲子的律動還會教我為這無窮的宇宙空間回蕩著亙古的靜穆不寒而栗。人處在這種心態(tài),仿佛自己就是個詩人哲學家。哦,音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
此次我因想撰寫這篇回首往事的音樂隨筆,只好特意冒著雨雪為巴達爾澤夫斯卡的生平和身世跑了一個下午的上海圖書館。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在昭和四十一年出版的日文版《標準音樂辭典》和1967年聯(lián)邦德國出版的兩卷本《布洛克豪斯大百科全書》等四種工具書中,我終于喜出望外地查出了巴達爾澤夫斯卡的身世,盡管四處加在一起也僅有寥寥數(shù)語:
波蘭女作家兼鋼琴家。1838年生于華沙,1861年死于同地。只活了23個春秋。《少女的祈禱》系她18歲所作,1856和1859年分別在華沙和巴黎出版。20世紀該曲風靡于世界各地,經(jīng)久不衰,為通俗鋼琴曲出版發(fā)行量最大的作品之一。此外她還創(chuàng)作過34首“沙龍鋼琴曲”,卻被人遺忘。
哦,是她18歲所作!我肅然起敬了。
3月底的上海,又冷有濕。在圖書館閱覽大廳一片寂靜中,油然回蕩著我的無端惆悵和悲涼的心聲。想象中的華沙郊外某處,荒墳一角,衰草寒煙,當是巴達爾澤夫斯卡的長眠之地。
也許,上天妒嫉她的才華,上帝過早地把她喚回了天國。她僅活了二十三個春秋!——有用的人早走了,留下了一件永久的作品。沒有用的人賴著遲遲不走,從頭到腳是一堆的蠢。
巴達爾澤夫斯卡所生活的時代是波蘭民族被奧地利、普魯士和俄羅斯瓜分、蹂躪的日子,也是她的文學藝術閃爍其浪漫光輝的歲月、肖邦和密茨凱維支是巴達爾澤夫斯卡的同時代人。波蘭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兼作曲家維尼亞夫斯基僅比巴達爾澤夫斯卡大三歲。他的《莫斯科回憶》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小提琴曲。它同《少女的祈禱》一道,恒能在我的心中勾起對音樂最高藝術價值的自覺,漸漸地向人生完成的境界步步逼近。
巴達爾澤夫斯卡的履歷就像她的生命一樣簡潔;她的身世宛如她的祈禱和絕唱,那么清澈、透明,那么噴薄而出,在19世紀災難深重的波蘭夜空久久地繚繞、回蕩。
對于我,有關她的生平這點兒信息也就足夠了,其余的一切,均可由我們的音樂想象力去填補空白。30年的小謎終于解開了,今天,我趁此機會,把這一風不寒煙空斷魂的信息轉(zhuǎn)告給喜歡這首曲子的西方古典音樂之友,也算是我對巴達爾澤夫斯卡的最好悼念。而且還是我對她這唯一一首傳世之作的感激之情。——這些年,因為它給了我許許多多,我的心路歷程亦受惠于它許許多多。我又想起中國一句古詩:
“其人雖已歿,千載有余情。”
三十年來,《少女的祈禱》如秋風朗月之夜,上下天光、竹影搖動,多少次把甘露灑落在我的龜裂心田,多少次蕩滌了我靈魂上的塵垢。尤其在我的青年時代,在“少年維特煩惱”的苦悶時期,它給了我感情的皈依,理想的托脫,愛欲的升華。藝術世界最深刻的定義之一正是愛欲受壓抑的升華。
“由于女人,理想才出現(xiàn)在世界上——沒有她,男人會是什么?許多人會由于一個姑娘成為一個天才,會由于一個姑娘成為一個英雄,會由于一個姑娘成為一個詩人,會由于一個姑娘成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但如果這個姑娘被他弄到手,他就不會成為一個天才,因為由于她,他只能成為一個樞密顧問官;他也不會成為一個英雄,因為由于她,他充其量成為一個將軍;他也不會成為一個詩人,因為由于她,他充其量成為一個父親;他也不會成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因為他沒有得到任何改變,他唯一的希望是他不要有什么改變,……可曾聽說有人由于他的夫人成為一個詩人?只有男人還未占有她,她才是一個鼓舞。”
說這段話的人是西方存在主義的先驅(qū)者克爾凱郭爾。這些年,我同《少女的祈禱》或《祈禱中的少女》的關系大致上也是這種被鼓舞和鼓舞的關系,而不是占有和被占有,盡管我并沒有因她而成為一個詩人,一個哲人,但我畢竟懂得喜歡或追隨詩人哲學家。至少在聽她喃喃祈禱的時刻,我想成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懺悔自己靈魂的陰暗面,加倍意識到我這一生的崇高使命。
我想起了護士的起源。1870年普法戰(zhàn)爭中法國傷員甚多,男看護短缺,傷兵情緒極煩躁。后來只好破例招聘了一批女護士,結(jié)果傷兵情緒立刻穩(wěn)定,傷口愈合得又快又好。《少女的祈禱》于我,就有平息靈魂的騷亂、包扎好內(nèi)心傷口的功能。在過去漫長的極左政治路線下,我的“內(nèi)傷”實在太多了。
《少女的祈禱》其實是18歲的巴達爾澤夫斯卡的祈禱。比起教堂里的儀式,我更喜歡這種徹底藝術化的禱告。因為它比煙火繚繞、燭光和十字架更能在我心中激起一種憧憬,即對某種神秘的、飄忽不定的、既崇高又莊嚴的東西的憧憬。在這種憧憬中,我的心又光亮又溫暖。
在本質(zhì)上,祈禱永遠是同詩化本體論或本體論的詩意化聯(lián)系在一起的。祈禱是你的靈魂掙脫了有限的軀殼,通過詩的情緒在同上帝或永恒進行交談:面對生之不易、死之可期的荒誕,潛心對人生真諦的探索。
宗教不同于迷信:迷信是無知,宗教是智慧;迷信陰暗,宗教亮堂;迷信丑陋,宗教美麗;迷信低廉,宗教高貴;迷信是文盲加愚蠢,宗教是抒情詩,是靈魂的傾吐,是詩化本體論哲學,是高遠幽深的審美境界,是人生扁舟一葉在狂風狂浪中尋找一處平安、寧靜的港灣。這是一些本質(zhì)的差異,也是《少女的祈禱》的價值基礎。所有這些質(zhì)的區(qū)分,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少女的祈禱》長期啟示我、陶冶我的結(jié)果。這啟迪和熏陶宛如春天白樺林所萌發(fā)出來的第一批葉芽向我的靈魂作猛烈的沖刷。不可思議的是,那一串銀鈴般的純凈音響還暗暗教我憑直覺去區(qū)別男人的性欲和情欲,區(qū)別性感的女人和天使般的女人。
祈禱中的少女都美,都是天使。因為她的頭上恒有一圈驅(qū)不散的圣光朗照,彌漫。試問:一個正在做詩的超越的少女哪有不美的道理?
三十年來,令我十分遺憾和痛苦的是,我始終沒有坐在鋼琴旁把《少女的祈禱》全部彈下來。我知道彈奏這個小品的手法原是很樸素的,完全適合于初學者。但即使是這些初淺的手法我也夠不著,因為我連《拜爾教程》都沒有結(jié)業(yè)。究其原因當然是政治運動接連不斷的后果。所以從專業(yè)技巧來說,我同《少女的祈禱》的關系始終是隔著一層大眾化的欣賞關系。
1973年深秋,我向我的羊群和牧羊人的小屋告假10天,回北京料理私事,一天雨夜,我路過寂靜的西郊,突然聽到從遠處的一個淡綠色的窗口傳來《少女的祈禱》聲,我便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腳步。當那個建立在分解和弦基礎上的純清主題回蕩在遠近朦朧的夜色中的時候,我感到我的生命失去了一些極寶貴的東西,感到生命的箭頭是不可逆的。
隨著四段變奏的依次出現(xiàn),我久久地站在一棵加拿大白楊樹下,我冥想了許多。在那個年代,聽到有人彈奏這首曲子是非常非常難得的。當?shù)谒淖冏嘤每彀逅俣茸喑隽藷崃业娜B音音型,我的臉已被一汪涼水和熱水——有雨水,也有淚水——全淋透了。那是一顆正處困窮之鄉(xiāng)的心在和淚而歌,如雁唳秋云。
在巴達爾澤夫斯卡的禱告聲中,我聽到了自己的靈魂自白,聽到了我的氣質(zhì),我的吶喊,我的思想感情的山谷應和聲。她的祈禱,轉(zhuǎn)化成了我的祈禱。我祈求有個溫柔的女子對我說聲:“我答應跟你去偏遠山村。你放羊,我喂雞,相依為命共享天倫樂趣”
自1957年冬天以來,我常有一種周期性的憂郁癥纏身。憂郁一來,少則一天,多則一個星期,人的精神完全處在崩潰和癱瘓狀態(tài)。遇上這種極度悲哀的日子,我就埋怨起我的父母,他們根本就不應該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最后一次嚴重的自我摧毀性的憂郁癥便是《少女的祈禱》將它風掃殘云,將它驅(qū)散掉的。時1978年春。那時我剛步入不惑之年。自那以后,摧毀性的憂郁狀態(tài)便再也沒有在我身上出現(xiàn)過,直到現(xiàn)在。
記得那是1978年3月1日,我去東城區(qū)訪友。朋友的妻子彈得一手好鋼琴。深夜回到西郊,我在日記中匆匆寫道:
“今天晚上聽胡太太彈奏《少女的祈禱》,我的內(nèi)心一下子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事情。我建議關了電燈,點著了一支蠟燭,那氣氛,使我眼淚汪汪。不管是第一變奏將主題加上華麗的琶音和顫音,還是第二變奏將主題轉(zhuǎn)為在渾厚的中音區(qū)奏出,都使我廓清心體,仿佛盡是一派月光朗照。倘若我每天能聽到這首溫婉幽麗的曲子,每天同唐詩、貝多芬、普朗克或薛定諤物理哲學世界在一起,我在人生道上就再也不會發(fā)生愚蠢的迷惘了。我就會永遠朝氣蓬勃,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少女的祈禱》藝術感染力,在于它傳播了某種不能言傳的東西,使人生在世得到了靈的燭照,魂的澄明,從而緩解了酷烈的命運,暫時擺脫了惶惶然失其所在的不幸狀態(tài)。”
最近幾年,由于收錄機普及,使我經(jīng)常能同巴達爾澤夫斯卡在一起做虔誠的祈禱。不論我在咖啡館或走過某家商店,只要同它相遇,我馬上就會開周遭的一切,獨自低徊,進入角色。體驗宗教熱忱中的寧靜。借以呼吸一下圣潔的空氣,汲飲這股清涼的甘泉。
我始終認為宗教作為一種人生哲學,它的內(nèi)在力量恰在于熱忱中的寧靜。《少女的祈禱》所給我的,正是這種性質(zhì)的力量。尤其是當我苦悶、彷徨或神不守舍的時候,我的心會因祈禱的和弦——右手在高音區(qū)作清脆的伴奏——而緊縮,幸福地不住滴血。
是的,多次的體驗告訴我,心滴血是一種很深的幸福。這是很費解的心理現(xiàn)象,但卻是事實。
我覺得我的心理結(jié)構(gòu)好像并沒有呈現(xiàn)老化的跡象。心理年輕的標志之一是我依舊像過去那樣為《少女的祈禱》或祈禱中的少女而不住戰(zhàn)栗。也許,當我一旦對這首單純的音樂形象變得無動于衷,水波不興,我就的確老了。——心老,才是真老。
我給“老年”下了一個定義:對春風秋雨,萬家燈火,自然規(guī)律的一定不易,音樂的優(yōu)美和壯美,愛情的痛苦和歡樂,不再為之激動、顫栗和牽腸掛肚,對于我,這就叫死亡。
我祈求這一刻來得晚些。
五十年前,當我降生到這個世界,我像每個嬰兒一樣,也是哭哭啼啼,說什么也不愿意走這一遭的。今天,我又遲遲不愿回去。如今,對我生活于斯的這個地球我越來越懷有一種無限眷戀之情,尤其是當《少女的祈禱》在日之將夕、風物閑美的氣氛中突然想起的時候。
愿《少女的祈禱》永遠伴隨我生命的四季,繼續(xù)供養(yǎng)許許多多豐富的思想感情,使我的心境得以澄明、和平!
(責任編輯蘇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