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杯難以忘懷的陳年老酒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01－0078－04

有人說，愛情是盲目的，會使熱戀中的人們在現實生活的密林中迷失方向，它擁有著使人忘懷一切悲傷與不幸奇特效果。然而，愛情真的是打開幸福之門的萬能鑰匙嗎？

愛斯美娜達，對于這個名字，我們再熟悉不過。這個傳奇性女子的愛情故事或許能讓我們回到遙遠的時代，重溫18世紀法國式的浪漫愛情觀。

狂歡節的那個夜晚，巴黎圣母院對面的河灘廣場上，千只火把在同時燃燒。而在廣場的中央，一位秀美纖巧的少女正一邊拍打著心愛的巴斯克手鼓，一邊旋轉著輕盈飄逸的舞步。在燃燒的團團火焰映襯下，她的驚艷之美更顯得絢麗奪目：幾乎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定格在那個如癡如醉地舞蹈精靈身上。她的真命丈夫格蘭古瓦初次在廣場遇到她時，甚至不能分辨這位少女究竟是人，是仙女，還是天使。這迷幻繚亂的景象使他心醉神迷，最終他發自內心贊美道：“這真是一個巧奪天工的尤物?！边@位異族少女的出現，是巴黎街頭一道靚麗的彩虹，一幅熱鬧的法式浮世繪就這樣神奇地被她創造了！

格蘭古瓦的是個陰柔多于陽剛的好人，他的哲學，他的圣跡劇，他的詩，敵不過肚子里饑餓的召喚！他在遇到愛斯美娜達的當晚，就神使鬼差的跟蹤了她——當然還有那只與她同樣美麗優雅的雌山羊佳麗，一起到了埃及部落。不幸的是，不僅美人沒有到手，這位詩人還落到被奇跡王朝的人們恥笑當流浪汗都不夠格的下場。他甚至被警告說，如果沒有人愿意“娶”他的話，那么他的生命將在絞索上結束。這個時候，要對這群野蠻人感嘆可憐秀才遇到兵，百無一用是書生是根本無法湊效的。

正在格蘭古瓦生命攸關之時，善良的愛斯美娜達成了他的救命女神，他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掛名丈夫。他無疑是愛他的妻子的，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里流動的是詩情畫意般的西施。他快樂地幻想，能與美人相伴，不用餐風露宿，正好充當一場艷遇的序幕和結局之間的美妙幕間休息，這是何等的幸福，能和這只可愛的雌山羊佳麗玩耍嬉戲，不亦樂乎？

然而現實的嚴酷不得不使他頻繁地從詩性的幻想中跳將出來，重新打量這個矛盾的世界。當他思考他何以為丈夫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又恢復了現實感；他文人般的懦弱，使得他即使在愛斯美娜達遇到危險時，都沒能挺身而出，來一次“英雄救美”；他貪戀塵世間的享樂，對于是否應該報答愛斯美娜達的救命之恩而猶豫不決；他善良而中庸，在他遭遇現實的打擊之后，他很快就會用柏拉圖式的理念撫慰受傷的心靈，暫時游離在痛苦之外。他的愛情觀像一座古典的鐘擺，在浪漫與現實之間搖晃不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骨子里是富于詩意的，詩意、安適地生活是他的人生理想。而我們這群現代人呢？我們是否也可以像他那樣隨時隨地從看似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發現豐繁的美？那從流云間霎那間傾瀉下來的炫目日光能否讓我們將疾行的腳步稍微放慢一些；在胡同兒深處發現老北京人安詳坐在吱呀作響的藤椅上讀報的圖景，能否讓我們有一些逝水如斯乎之類的感慨；手捧著香噴噴的米飯碗，我們能否想到辛勤勞作的農人們的生活狀態？……

也許，我們應該適時地調整我們的生活姿態了。

出生在中產階層的克洛德，早在幼年便由父母決定了將來要終身從事神學事業。他學會了拉丁文，也養成了“低眉垂目，輕聲細語”的習慣——儼然一個充滿著愛與夢想的美少年。進入神學院后，閱讀繁瑣的經文教律漸漸不能夠抑制住他的對異性的欲望——那是一種多么奇妙的快感啊。生活的海洋總是不平靜的。十九歲那年，他不幸地成為了孤兒，只剩下弟弟約翰可以相依為伴。于是他便將多余的愛奉獻給了弟弟。在那時，他還是的“書齋里的浮士德”，學習是他人生的全部。然而神學院的理性與禁錮使這個學習天才漸漸轉移了思考的重心。他開始思考壓抑人性之神學以外的世界。一旦男歡女愛，卿卿我我不幸被他發覺，他便會產生一種令人恐怖的、矛盾著的欲望——畢竟，想得之而不可得，是他一生最大的苦楚。

當他第一次看見愛斯美娜達時，克洛德確信他已經無法將她忘懷了。那是怎樣的一個舞蹈精靈呵！對于他來說，愛斯美娜達的出現就是致命的誘惑。就像《洛麗塔》中亨伯特第一次凝望著正趴在草坪上悠閑地讀著書的洛麗塔時，他就已經被這個小妖魅迷惑得神魂顛倒了。而在巴黎曠闊的廣場空地上，吉普賽女郎愛斯美娜達拍響巴斯克手鼓，闌珊起舞，忘情旋轉。幾乎所有的人們都情不自禁地向她涌去，向這顆神奇的太陽取暖。她的眼神脈脈流轉，又怎能不使這一位與世隔絕的教士心馳神游、燃起愛火呢？

他道貌岸然，克制自己遠離女色，嚴守教義。同時，他的愛，但是來勢洶洶——雖然來得有些不合時宜，這難以用理智把控得住的東西，讓這位副主教有些迥異。他的眼神“只盯著地面的一點：圣母院前面廣場；在這一整片人群中，只盯著一個身影：吉卜賽女郎。目光中噴射出來的火焰又是從哪兒來的，那可就難了。這是一種呆板的目光，卻又充滿著紛亂和騷動?！边@樣的人是很可怕的，因為，“燃燒著情欲的他，是白雪覆蓋下西西里的埃特納火山?！弊鳛橐幻鹘?，克洛德根本就無法獲得追求異性的權利，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壓抑的折磨啊！一次又一次，愛斯美娜達的身影躍動在他的眼簾前，他的愛日見深沉而熱烈，難以壓抑，他一次次向愛斯美娜達表白愛意，在必要時甚至還提出可以利用他的主教特權挽救愛斯美娜達的性命作為條件來要挾對方贈予愛情。然而，他的求愛遭到一次次的拒絕！

他不得不在上帝與愛情之間在做出極為艱難而矛盾的掙扎：到底是應該保持他的信仰與榮耀呢，還是將愛情進行到底？教義的束縛與對愛的執著形影不離，隨時隨地折磨著克洛德#8226;弗羅洛。這座冰雪覆蓋的火山的噴發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ㄎ髂鄵寠Z愛斯美娜達事件就是他策劃的，后來他發現卡西莫多也對愛斯美娜達產生了愛情心生妒火；他無法忍受愛斯美娜達的掛名丈夫詩人格蘭古瓦環繞左右。當與格蘭古瓦狹路相逢時，他陰森森的眼中燃起了無限的妒火，并且惡意地對他說：“要是您親近那個女人，那您就大禍臨頭！”

在他看來，自己心愛的女人怎能被別人共享？然而，當他得知他們的結合只不過是瓦罐之婚時，他才略顯如釋重負：他的愛斯美娜達沒有失去貞節——他還是有希望占有她的。弗比斯與愛斯美娜達的幽會對于他來說是一次毀滅。當他們甜蜜地調情時，克洛德突然從暗處沖出，將匕首狠狠地向他恨之入骨的情敵扎過去。然后他肇事逃逸，制造了愛斯美娜達謀殺弗比斯的假象。

純真浪漫的愛斯美娜達無辜獲罪。在獄中，她依然癡迷地不停地呼喚著弗比斯的名字。那時怎樣一種天真又令人心碎的愛啊！恐怕“天鵝的哀鳴”也要略遜幾分色彩吧。她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她甚至有意制造一種幻覺：她是殺害弗比斯的兇手。沉重的枷鎖、幽暗的地牢、險惡困苦的環境使她的聽力好得出奇。即使是一滴水的響動也能使她驚醒。她是一個即將接受死刑的可憐人啊。這個時候有誰會來解救她呢？這杯苦澀、焦灼喉舌的酒下現在只能由她一人獨自品味了。顯然的是，多情又無情的弗比斯不可能也不會在此刻充當一次騎士，將愛斯美娜達解救出獄。

而當副主教的黑影突兀出現時，她起初是像孩子一樣感到恐懼與無助，然而是愛與恨交錯的神奇力量，使她暫時忘卻了現實的危險。對于這張閃爍著詭異色彩的臉，她已經厭惡至極。就是這樣一個始終掛著陰沉臉色的教士將她與她所摯愛的弗比斯隔離，從此她心中的幸福成了虛無縹緲的天方夜譚。

兩種力量就在這個此刻交鋒。克洛德口口聲聲說曾經他多么博學多才，對于塵世間的歡娛充耳不聞。然而當她走進他的生命之后，他就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單相思境地了。她的異族血統、精湛的舞蹈、美妙的歌喉、婀娜的身段都是她的魅力所在。她曾經是他的女神。命運的捉弄使他無奈地佇立在密室窗口，遠眺那舞蹈的精靈。從表面上看來，平靜陰沉是他一貫的表情，而實際上，在他的心里有多少苦悶在翻滾！她究竟是神圣的女神，還是撒旦派來的使者？是那令人銷魂的歌喉緊緊地抓住了克洛德的心，使得他有了占有的欲望？抑或他充滿險惡、報復的內心才是這一切不幸與罪惡的淵藪？克洛德自己也無法給定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徘徊在情欲與理性的矛盾路口，不論往哪一個向度多前行一步，等待他的命運都將出乎他的意料。他總想要把她忘卻，但又欲罷不能。他無法忍受愛斯美娜達與其他男人的親密接觸。因為他根本無法做到?？墒悄腥说那橛坏┍l，就不是能用理性所能把握的了的。既然不能占有她的肉體，那么，好吧，就讓這折磨人的命運進行到底吧！罪惡與懲罰成了克洛德的愛的特殊表達方式。他在心中栽下了可怖的種子，那就是：為了愛情，即使要付出多次被毀滅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當他說出他愛她后的那一刻，兩個人仿佛都在呼吸著命運的公決。愛斯美娜達依舊無助地呼喚著他的弗比斯，這使主教感到自己被毀滅。面對這樣一個癡情的弱女子，他只得對她說，也似乎也在對自己說，“可憐的我們，是這個名字毀滅了我們……，我們都是受命運莫名其妙的撥弄而互相毀滅的！”克洛德總算完滿地陳述了一遍自己晦澀又抓狂的愛情宣言。縱使克洛德如何地宣稱自己的內心所受到的煎熬是多么的深重，愛斯美娜達依舊在低低呻吟著弗比斯。女人一旦陷入了愛情，便很難自拔了?？墒钦l又忍心向她證明她的所有美妙想象與企盼都是自設的蠶繭？將生活的真實與虛偽明晃晃地展現給人看，那將是怎樣的一種殘忍。于是，更多的人愿意相信神話與童話。畢竟，真、善、美的力量可以使人暫時超脫于苦難的深淵。

克洛德終于無法忍受情與理性煎熬了。既然不能獲得愛斯美娜達的愛情，那么他也就可以放棄乃至毀滅他向往的愛情，可以肆無忌憚地實施他的惡意報復了。他冷冷地告訴她，弗比斯死了。他企圖以此作為把柄，使她對弗比斯的未泯之心遭受毀滅。而實際上，克洛德反而將自己逼上了毀滅的絕路。雖然克洛德自信地認為自己是真心用靈魂來愛著愛斯美娜達，愛她甚于上帝！但事實上，他用這種可怕的愛，殺害了他最心愛的女人，也毀滅了自己！

在愛斯美娜達即將被施予絞刑時，克洛德保持著一貫陰沉的尊容，假惺惺地高聲唱著嚴肅的宗教歌曲。在此刻他的心中，恐怕只剩下忌恨感與毀滅感了吧！

然而在永遠失去愛斯美娜達之后，他的心靈扭變得何其迷狂、瘋癲！“又有一會兒，他一邊像魔鬼一樣嘲笑自己，一邊回想頭一次所看見的愛斯美娜達，活潑天真，……。同時又想象最后一次所看到的愛斯美娜達，身穿內衣，脖子上套著繩索，赤著腳，緩緩地走上絞刑架的梯子；他這樣想著前后兩種景象，不禁發出一聲凄厲的叫喊?！薄八瓦@樣在田野里奔跑著，一直跑到黃昏時分。這種逃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人類、逃避上帝、逃避一切的奔跑，持續了整整一天。有幾次他撲倒在地，臉孔朝下，用五指拔起麥苗。有幾次他在荒村的一條小街上停下來，思想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緊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膀上拔出來，在地上摔個稀巴爛。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重新自我反省，發現自己差不多瘋了?！?/p>

最終，這個已經瘋了的主教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形下被卡西莫多推下圣母院，重重墜地，從此就與世界永別了。這一次，克洛德真正地被毀滅了。

那位優雅的衛隊長怎么樣了呢？他大難不死，在接受治療過程中從醫院逃了出來。這時的他會想起深愛著他的愛斯美娜達嗎？與其說沒有，不如說他害怕了。他想將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愛斯美娜達徹底忘記——他想逃避一種責任，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她?！盎丶摇钡臏厝崆閼褜⑺Z服了、麻醉了。當他與嬌妻百合花依偎著站在家窗口、眺望遠處的風景時，他“最愛的”愛斯美娜達還會閃現那雙俊秀明亮的眼睛里嗎？沒有。

一切未發生。相反，他甚至有些不耐煩了。他似乎已經完全不記得曾經勾起弗比斯無限情欲幻想的女郎，曾經與他繾綣相戀的小妖魅——她在此刻徹徹底底地消失不見了。

當百合花和那些貴族小姐們，明顯意識到愛斯美娜達的出現吸引了弗比斯的注意，出于嫉妒她們對美麗的愛斯美娜達欲加于罪，百般挑釁時，他只是輕浮地應付著稱她“美人”，而她的困境一點也沒有得到改善！當愛斯美娜達的性命危在旦夕之時，也是弗比斯與表妹百合花談婚論嫁之時。一方是饑寒交迫的愛斯美娜達，她將面對那冷酷可畏的絞刑架，而另一方則即將上演一場名流集聚、熱鬧非凡的婚宴。也許，在這時，一名真正的騎士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立刻去解救愛斯美娜達。然而，弗比斯并是騎士——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后者！原來，愛情是可以這樣背叛的！

弗比斯究竟愛著誰呢？他真的愛他的表妹嗎？雖然他會動用相似的口吻對表妹說些綿綿情話，可是他對愛斯美娜達不也是這樣說話的嗎？既然他長袖善舞，玩弄愛情，那么他是不可能獲得真愛的。滿嘴“愛情”的弗比斯，在他的詞典中沒有“愛情”二字。

愛斯美娜達已是預備赴死的女囚。衣不蔽體，狼狽不堪。少女遮羞的本能在此刻凸現極為悲戚、悵惘。她的目光哀傷而狂亂，還有那凝在眼眶的眼淚，更使人心生惻隱之心。那些曾經信誓旦旦地對著愛斯美娜達說會永遠愛她的人們，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隱而不見了。

當沉重的囚車載著輕盈的愛斯美娜達，送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時，愛斯美娜達禁不住抬起了頭，望見了佇立窗口的弗比斯。仿佛就在那一瞬間，她獲得了一線希望，雖然已經極度虛弱，她卻依然高呼：“弗比斯，救我，弗比斯……”——弗比斯，那是她的“保護神”，她生活下去的希望之燈啊！她就好似一尾快樂自由的魚兒，今生今世已經無法離開這條愛河，再踏上彼方的河岸了。

她的弗比斯永遠不會回到她的身邊了。

人們常說“愛情是盲目的”。我們的愛斯美娜達就深深陷愛情的旋渦而無法自拔了。她一見鐘情的，就是弗比斯英俊的外表、紳士的風度，優秀的弓箭手。啊，弗比斯，這個太陽神的名字，對于她來說，就是“保護神”！她愛著他，如此真切而熾烈，甚至努力地教會她的雌山羊佳麗用字母拼寫這個神奇的詞語。對于英雄與美人的傳奇故事，她始終充滿了無限的憧憬，渴盼著在某一天能遇到一位瀟灑奔放的騎士，然后過上“王子與公主的幸福生活”。而弗比斯就是她的保護神。就是這位太陽般的“保護神”在黃昏時的巴黎圣母院前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傳奇。而當她與心愛的軍官擁坐在馬上時，她不可救藥地沉醉在夢境中?！耙估锔栕?，到哪都一樣！”這就是浪漫的埃及姑娘最幸福的時刻呵！而當藏在角落里的副主教堂#8226;克洛德突然將仇恨的匕首插入弗比斯的身體時，“她連一聲也喊不出來，眼睜睜只見那把匕首往弗比斯身上猛扎下去，再拔出來，鮮血四濺?！杷懒诉^去。正當他閉起眼睛，正當她心中任何的情感都煙消云散，切實覺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炙了一下似的，那是比劊子手燒紅的烙鐵還更燙人的一個親吻?！?/p>

處在熱戀時節的愛斯美娜達絕對不會覺察到，弗比斯只不過是金玉其外、縱情酒色的紈绔子弟。可以滿嘴說著愛情的神話以騙取她們的芳心，因為他熟知女孩子的心理——只需點綴幾句花言巧語，增添一些吹捧附會，女孩自然會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他的懷抱的。愛斯美娜達無疑就是他的一件愛情犧牲品，愛上他，是她的悲劇的開始。不幸愛情的開始里就有它的結局。而事實上，只需用她聰睿的耳朵，愛斯美娜達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辨別出弗比斯那些“愛情宣言”的真正意圖了。然而，愛情的產生是沒有邏輯性可言的。弗比斯雖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志在征服愛斯美娜達，可是他最終也無法從這個圈子里解脫出來——看來，他也被命運俘虜了。

卡西莫多是在愚人節被巴黎的好事者選出來的“丑王”。他渾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處是美的，身上散發出的凈是野蠻的氣息，令人心生可畏，望而卻步。駝背，獨眼，豁齒，……連那惟一正常的耳朵也被大鐘震聾了。他的丑與愛斯美娜達的美，與虛偽的弗比斯的英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卑陰郁的心理使他在眾人面前總是顯得有些驚愕與憂傷，如同受了傷的獅子，必須得自己經常舔舐、包扎創傷。

盡管如此，他每天都勤勉虔誠地進行著他心中的最美妙的事業：那就是用力敲鐘。他已將自己的身心都獻給了他的事業。他與建筑物的結合是如此的神奇。在大鐘搖曳顫動之時，也是卡西莫多最為幸福的時刻。因為那是他的夢想開始起飛的地方。用其養父克洛德的話說，就是“這個孩子是由終于松開了開始講話了?！彼且粋€聾子，可并不是天生的。在十四歲那年，的撞鐘巨響將他的鼓膜震得粉碎?！霸旎緛頌樗蛲饨绯ㄩ_的惟一門戶，從此猛然永遠關閉。”曾經照耀進來的一束光芒在他失去聽力的那一瞬間便完全隱沒在黑暗之中。在殘酷的事實面前，卡西莫多選擇了沉默。其實有時喪失聽的能力并不一定是一件壞事。當一個人或有意或無意地進入到一個無聲世界時，外界的嘈雜與紛擾將不再是他所需要面對的問題。他完全可以依靠這種不完美，徹底躲避流言蜚語，坦然、踏實地保持內心的平靜與和諧。

事實上，他并沒有喪失“聽”的力量——那就是愛的感覺呵。當愛斯美娜達在看見弗比斯之后大聲呼喚時，弗比斯并沒能聽見?？墒牵ㄎ髂唷奥牎币娏?！難道是他的聽覺突然間恢復正常了嗎？當然不是。他其實正在默默欣賞著一出苦澀的啞劇，聆聽著內心愁苦與煎熬的爆裂聲，揣測著愛斯美娜達此時此刻的心理?？ㄎ髂嗟膼廴绱松畛痢！八麖男厍恢猩钌畎l出一身嘆息。他轉過身去，強咽下去的眼淚充塞了他的心胸。”因為害怕對方過分感傷，卡西莫多努力地要在所愛的人面前表現得更加堅強、從容。他克制住心中的難過，好心地找到弗比斯說：“花，她喜歡花，送花給她”，但那個滿嘴愛情的軍官卻馬不停蹄地揚長而去！卡西莫多怕愛斯美娜達因此傷心，就摘了朵野花給她，撒謊說：“是他送你的?！焙喍痰难孕兄芯驼凵涑隽丝ㄎ髂嗟纳屏?、體貼的心靈。面對著自己深愛的人，卻無法用言語表白，盈眶的熱淚在眼中徘徊，可是始終沒有掉落——他就這樣折磨著自己的心，鍛煉著自己的意志：“不輕易掉淚”。

這是他矢志不渝的信條。因為夜間劫持愛斯美娜達，卡西莫多獲罪并被判刑。臨刑之時，他饑渴難耐。他一次又一次地喊著“水，水！”，渴盼有人能夠給予他一些水——哪怕是一滴水?？墒强礋狒[的人們誰也不去理睬這個身心都倍受折磨的犯人。然而愛斯美娜達突然從人群中出現了，仿佛那些不和諧的混雜音漸漸退潮，輕快、飛揚的旋律開始彌漫。生命之水也似乎被賦予了某種形態，靈動而不放縱。對于卡西莫多來說，愛斯美娜達的救命之水簡直不能被稱為“水”了，那只會降低他心中女神的崇高地位。在他看來，那是來自維納斯女神的高貴而神圣的賞賜啊。當水接觸到卡西莫多的嘴時，他的眼神明亮了起來，充滿著溫柔與順從的情緒。愛與感激的淚水在他眼眶中直打轉，始終沒有滴落下來——他想表現得更加堅強，更加出色。

誰也不會想到，在愛斯美娜達的生命系于一繩之時，一個敏捷的身影從繩索滑下，捧起了愛斯美娜達，高呼著“圣殿避難！”，急急地沖進了圣母院。他的動作如此迅速，等不及人們從驚駭中緩過神、喘過氣來。那就是善良的卡西莫多呵！

由于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卡西莫多在房間狂奔了起來。愛斯美娜達也清醒過來了。往事開始重現在眼前。但是很快，她就被拉回到了現實。她似乎懂得了一些什么，但是那些事情又如此地玄妙，她自己也很難解釋得明了。正當她從迷茫的回憶中切換到現實時，她發現了卡西莫多。這著實地嚇了她一跳。但愛斯美娜達很快就意識到是這個丑陋的善良人解救了自己。她很快又恢復了往日的和善與天真，力圖創造友好的氣氛?？墒强ㄎ髂鄥s傷心絕望地將軀體縮成一團，一味地躲閃。他害怕這美麗的天使因為自己的丑陋而受到驚嚇，污染她那純凈明媚的目光。這也是一種愛的表現呵——只是她無法真正領會到。卡西莫多終于鼓起勇氣心愛的人面前說話了。他同樣天真，爽快，毫不隱藏自己的內心。甚至通過令人心碎的大笑來掩飾心中的愁苦與悲傷。他不再刻意地保持自己的矜持了。因為，面對著自己所深愛的人，任何虛偽與做作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更何況，這位天真的女子曾經用生命之水滋潤了一方干涸的心土。

衛隊將圣殿圍得水泄不通，大門即將攻破，愛斯美娜達的生命岌岌可危。最終是國家衛隊的弗比斯將愛斯美娜達解救了出來，上了一只小船。驚恐未定的愛斯美娜達絕對想不到克洛德也上了船。但是冥冥之中，她感到有一種可怕的力量環繞在周圍。

上岸之后，埃及姑娘感覺到一直冰冷卻有力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那一瞬間，她隱約感覺到了命運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無力抵抗，聽任他拉著她走。……”他們越走越快，直到來到了那個絞刑架旁。那個陌生人終于摘下了風帽。他就是主教克洛德！

卡西莫多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戰斗。支撐他的惟一信念就是保衛那間神圣的小室，然后跪在挽救了他的姑娘面前。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小室空空如也。他失魂落魄地在教堂狂奔不止，不停地呼號，不停地搜尋，只要能找到埃及姑娘的一絲蹤跡，他哪兒都能去。在抓狂了好一陣之后，他漸漸恢復了理智。“主教”這一個詞突然閃現在腦海里。因為只有主教才有開啟密室的鑰匙！一種難以言盡的情調油然而生。他忘記不了主教的收養之恩情，他曾經是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墒窃谶@一刻，原有的那些崇敬的感情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憤恨與失望。他發現了主教正悠閑地站立在窗口，順著他的視覺方向，他絕望地看到了愛斯美娜達在刑臺上的慘狀。他突然有了一種力量。就在主教毫無思想準備之時，主教被他推向了他所俯視的深淵。

現在卡西莫多可以無所顧忌地將就要絕望的目光牢牢鎖住埃及姑娘了。她還是那樣的恬美無邪。無助的憂傷漫過了她的臉龐。光，仿佛從遠處的埃及姑娘那里四處發散、傳遞，越過了重重人群，最終抵達了卡西莫多即將破碎的內心。如此絕美、無辜的生命之花就將凋謝了?！八侵华氀蹚膩頉]有落過一滴眼淚，這時淚珠兒默默地滾滾而下。”

于是，在同一天，埃及姑娘和副主教死去。就在那一天，卡西莫多失蹤了，下落不明。后來，人們在一處地穴里發現了兩具奇特的尸骨，一男一女。一具以奇特的姿態摟抱著另一具。那就是卡西莫多和愛斯美娜達呀！而當人們想把他和他緊緊擁抱的那具骨骼解脫出來的時候，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他化作了塵埃，回歸了大地！

曾經有多少次，卡西莫多在內心呼喚著愛斯美娜達的名字，多么想與她永遠呆在一起。可是外表的丑陋成為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今生今世，卡西莫多恐怕是難圓這個夢想了。可是，就在現在，他終于可以永遠和她呆在一起了。他們可以就這樣永遠的擁抱在一起，即使地老天荒，不會再有人能將他們分離開。

只不過，這種代價實在是太慘重了。他們當然不能夠再用眼睛看看他們曾經生活過的萬物世界了，愛斯美娜達的俏姿倩影只能作為人們的記憶底片留存了。而卡西莫多呢？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有人滿懷感恩與崇敬的感情歌頌這個敲鐘人的偉大，或者會在茶余飯后與別人談及這個丑陋而勤懇的卡西莫多，或者有人干脆忘了他。

可是，這一切都是必要的嗎？衡量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并不在是看這個人究竟走了多長的路。一個充實、真誠生活著的人永遠要比那些或者懦弱得不敢勇敢前行一步或者在陰暗的內心里苦心經營不可告人陰謀的人要偉大得多，幸福得多。對于他來說，他可能暫時不被稱作生命的強者，因為他比其他人要單純得多；他也許難以從別人那里要獲得對方對等的真誠，而愛情對于他來說也許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但他必將是精神上的圣者、時代的英雄。正是在這一點上，不論是才識淵博的副主教堂#8226;克洛德，還是風度翩翩的國家衛隊弗比斯，他們都沒能戰勝卡西莫多。

卡西莫多笑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