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精神與現實的碰撞與融合

[摘要]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創下1995年國內票房第一開始，再到《鬼子來了》、《太陽照常升起》，姜文的每一部作品都備受矚目，也是他在人生的不同階段的精神思考的產物。從散文化敘事、瘋子情結、黑色幽默、鏡像語言四個方面解析姜文作品，探究他的精神與現實是怎樣碰撞并融合的。

[關鍵詞] 精神自傳 散文化敘事 瘋子情結 黑色幽默 鏡像語言

作為演員，他是國內影壇是當之無愧的影帝，以其獨特的創造能力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作為導演，他充滿著才氣、義氣和霸氣。這也使他的三部作品都帶有濃郁的個人氣息。呈現出主觀化、個人情緒化的特點，抒發出個人的情感和激情——他就是姜文。

一個導演的電影創作與自身的經驗可以說是密切相關，換句話說導演就是電影的精神。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到《鬼子來了》，再到《太陽照常升起》，姜文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不同的人生階段精神和現實環境的相碰撞與融合的產物。紀錄了不同時期人生觀的變遷，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精神自傳三部曲。

《陽光燦爛的日子》反映的是文革時期～群部隊大院中的青少年成長歷程，有追憶，有調侃，卻無意褒貶“文革”，甚至有意省略了一些文革中大字報、紅衛兵等代表性事物，也沒有營造出那場聲勢浩大的政治斗爭帶給人的沉痛感。影片描繪的是孩子們關于青春與愛情的真實體驗，其中有青春的沖動、暴力、冒險和成長，也有馬小軍與米蘭之間朦朧的初戀。不識愁滋味的少年們在那個本該黑暗壓抑的臼子里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過著陽光般燦爛的日子，相比較影片末尾馬小軍們成年之后再相聚時畫面的黑白，導演所要傳達的是。文革的日子對馬小軍們來說是最多姿多彩的日子，成年后他縱然有錢有車。但生活卻黯淡無光，當年的陽光燦爛已一去不返。

《鬼子來了》描述的是抗日戰爭時期，善良的村民因處置兩名日本軍俘而引發的悲劇，對于一部以“戰爭與人”為主題的影片，它對準了中國人的劣根性，也反映出“農民愚昧”和“戰爭荒誕”的一面，注入了更多的憂患意識，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突破。故事本身是一個現實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善良淳樸的村民們不忍心處死兩名日本軍俘，最后還把他們送回了日本軍營，換來的卻是鮮血的代價。正是因為在殘酷的戰爭環境下，敵對形勢再如何調節也不可能轉化為和平，所以我們看到，那個荒誕的日本軍隊與中國百姓大聯歡之夜，虛偽的和平外衣在瞬間被撕裂，日本軍隊頃刻間屠村，前后巨大的反差帶給觀眾的沖擊是巨大的。這部影片是對歷史的真實再現，也深刻的警醒著世人正視歷史，思考歷史。

《太陽照常升起》時間上跨越了民國、解放初期、“文革”時期以及現代，用夢幻般的手法分隔成四個獨立而又有所關聯的部分：瘋、戀、槍、夢。

瘋：1976年秋天的南部村莊，瘋媽因為一雙鞋不見而瘋掉。從此做出了許多荒誕不經讓兒子擔心的事，最后只留下她的舊軍裝和紅魚鞋漂浮在河面上。

戀：1976年夏天東部的學校里，以林大夫為代表的一群“濕漉漉”的女人瘋狂地戀著彈著吉他，嗓音磁美的梁老師，而被誣陷“摸屁股”之后，梁老師不堪重負選擇了自殺。

槍：1976年秋天的南部村莊，瘋媽消失那天唐老師下放到村里，每天只顧打獵忽視了妻子，結果妻子紅杏出墻勾搭上了小隊長。最后，唐老師用槍殺死了小隊長。

夢：1958年冬天的戈壁，去尋找各自夢想的女人遇到了一塊。一個走向了盡頭，找到了唐老師，一個在非盡頭只看到阿遼沙的遺物。最后，瘋媽把孩子生在開滿野花的鐵軌中間。

整部電影因為結構和情節的巧妙安排而帶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四個故事自成一體又相互聯系，互留懸念，按時間順序其實應該是夢、戀、瘋、槍。在一個激情浪漫瘋狂的年代，人性的各個極致都在影片中深刻的表現出來，這種生動的刻畫也包含著一種對人性欲望的追求，瘋狂、死亡、激情、溫暖，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影片中出現。片中每個人都有一個相同的結局，那就是走到了盡頭，但是伴隨著影片末尾朝陽緩緩升起，盡頭帶來了希望，太陽照常升起，人生終將繼續。把夢放在影片最后就表明他要表現的不是一個悲劇結局。而是為了證明人生雖然復雜多變，但心懷夢想，希望仍在。再加上電影本身趣味盎然。高潮迭起的情節和緊張跳躍的節奏更讓人目不轉睛。

縱觀姜文的三部片子，有著不同的歷史與文化母題。但也集中體現了他獨特的敘事風格。

散文化的敘事結構

單一、線性的敘事結構似乎早已成為歷史，姜文更是用他的敘事才華詮釋出了結構的美妙。他的敘事中有斷裂、有交錯，為影片增加了更多的不確定性，同時也淡化了故事情節，有點后現實主義的味道。對于電影這種帶有欣賞性的藝術品而言，他的敘事結構傾向于散文化，形散而神聚，散發著淡淡的詩意味道和神秘韻味。

姜文擅用結構，這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已初見端倪。這部影片整體上是主人公對青春的一種回憶，也可以說是主人公眼中的青春歲月，當回憶在真實與非真實，回憶與幻想之間游走時，故事的不確定性就即刻顯現了出來。開頭姜文的一段話就已作了提示，“北京，變得這么快，20年的功夫她已經成為一個現代化的城市，我幾乎從中找不到任何記憶里的東西，事實上這種變化已破壞了我的記憶，使我分不清幻覺和真實。”影片中馬小軍對自己回憶中的故事有多次懷疑與重建。米蘭和他的初次見面。生日會上打架，是真實還是想象，他自己也不清楚，觀眾就更加迷惑了。好在他回憶的是青春。青春在每個人內心都是充滿著真實和幻想。回首往事，就作了一場華麗燦爛的夢一般，可以是真實存在過的，也可以是存在于想象與欲望中的，真實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青春的感覺是真實存在的。也正因如此導演采用了這種斷層式、碎片化的敘事結構，就是刻意對情節內容進行淡化，要觀眾重視體會這種情感與精神的傳遞。

姜文對敘事結構的最大創新當然在《太陽照常升起》，有人稱這種新的電影結構為魔幻瘋癲的時間游戲，雖有些神話卻不無道理。四個故事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因果聯系，而最后一段夢卻又是揭開懸念的關鍵性一段。瘋媽為什么裝瘋?因為她需要宣泄情感。夢的一段講述了瘋媽丈夫的死，只是瘋媽一直不相信，或者說不愿意相信。她選擇活在幻想中，而長期的等待和期盼讓她終于在某一天爆發，她必須用瘋來發泄自己，釋放自己。梁老師為什么要選擇自殺?夢一段里，他可以和女孩子高聲起舞，他本是自信瀟灑而又浪漫多情的人，這才是他的真性情，但是戀一段里。黑暗時代對人性的壓抑是強烈而又恐怖的，如今的他只是情不自禁的摸女人的屁股就要被當成流氓當街追趕。再加上林大夫的露骨表白和仰慕者的變態追求，他終于壓抑到了極限。選擇了微笑著死去，得到了真正的解脫。所有人的命運在夢這一段交錯，他們在這里集合，又在這里分開，他們在這里共同迎接初生的太陽，也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走到了自己的盡頭。似乎是一個生命的輪回，有歡樂、希望，也有欺騙、背叛，有新生，卻也有死亡，這就是人生。情節是否合理不必較真。也正是只有淡化了這些巧合與神奇。才能看到結構如此安排的目的。

姜文的瘋子情結

姜文似乎有一種瘋子情結，每部中必有瘋子似的人物。并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獨特意味，瘋得亦真亦假。《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有一個總騎著根木棍在部隊大院門口高叫著傻笑的家伙，而且他幾乎無處不在，就像一個固定的道具似的在影片背景中出現，更像是一個旁觀者。馬小軍們見到傻子時的親切感，因傻子被欺負而去打群架，這一切都說明了馬小軍們把傻子看做一起成長的哥們。馬小軍們叫他一句“古倫木”，他能回句“歐巴”，在影片最后，他還能說一句“傻B”。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臺詞，從這里我們也能大概推測出這三句話應該是同一個意思，片中這些臺詞不斷的出現，還有畫外音的不斷插入對現實和幻想的不斷混淆，更讓我們相信，導演想要以此告訴我們。馬小軍們其實就和傻子一樣，他們的青春就是一場既傻又天真的夢而已。同時傻子的囈語也暗含著創作者對時代的一種嘲弄與譏諷。

再看《鬼子來了》，馬大三至始至終都處于一個荒誕事件的中心。因為他的天真、他的善良，他的良心，他既要完成對“我”的承諾不讓日本人發現這兩個日本戰俘，又要把他們當作和他們一樣的“人”來保護，不讓他們尋死，甚至拿好東西款待他們。但是最后全村人的死證明了他們之前的行為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也就是說他們錯了，那誰是對的?只有唯一一個敢于痛罵和反抗日軍卻招村民討嫌的瘋子，瘋子喝道，“我一手拎一個。活活給他們掐死了”，事實證明，瘋子的話才是真理。村民們的惻隱之心和人道主義換來的是生命的代價，也是殷紅的獻血讓馬大三徹底地從愚昧中清醒，最后他也終于按瘋子的話去做了卻也注定了死亡的結局，他不畏死亡，他只是明白的太遲。

《太陽照常升起》中瘋子的形象就更加明確了，周韻扮演的瘋媽瘋的離奇，瘋了之后更讓人難以琢磨。而她在消失之前與兒子的最后一次對話中的清醒又讓我們覺得她其實不是真瘋，只是暫時的迷失與執著，或者她只是靠裝瘋來發泄自己多年來心中的積郁。其實瘋媽卻是聰明絕頂的，隨口說出的話也能驚世駭俗。“不怕記不住，就怕忘不了，忘不了。太熟，太熟了，就要跑”。這也是她無法忘卻舊日的傷痛，在現實和回憶里迷失的真實摹寫。影片里顯現出來的瘋子只有瘋媽一個，但是真正瘋的何止瘋媽一個，對于文革這個徹頭徹尾的時代悲劇，那個時代就是一個瘋的時代。

姜文影片中的瘋子形象往往成為關鍵性的點睛一筆，戲份多少并不重要。他們存在于現實，卻又超脫于現實，他們在現實中得不到尊重與肯定，只有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尋找寄托，這也更增添了悲劇的沉重感。

意味深長的黑色幽默

姜文用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感為他的影片在表現深刻主題的同時又不乏詼諧的橋段。這種幽默不同于如今中國電影市場流行的娛樂片中無厘頭式的搞笑，而是一種不經意間自然流露的看似荒誕不經、滑稽可笑，卻又發人深省、引人深思的黑色幽默。這在他的每部影片中都有所體現。《陽光燦爛的日子》在片子的開頭就營造了一個輕松詼諧的氣氛，時代的印記鐫刻在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和陽光下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巨大石像中，而童年的馬小軍的一段臺詞也被奉為經典“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中蘇開戰，因為我堅信，在新的世界大戰中，我軍的鐵拳定會把蘇美兩國的戰爭機器砸得粉碎，一名舉世矚目的戰爭英雄將由此誕生，那就是我。”我相信所有的觀眾看到這里都會莞爾一笑，戰爭的意義在一個孩子眼中僅僅只是—個成為英雄的條件，我們也能預見一段吹牛與放肆的青春歷程的展開。在那個本該壓的人透不過氣來的時代。這種黑色幽默所表現出的詼諧與諷刺意味更讓人尋味。

《鬼子來了》片中的幽默結合其悲劇的結局就更加顯得沉重和殘酷，兩個多小時的長片，前面的一大半都會讓人感到滑稽可笑。即使到了影片最后，導演還不忘戲謔一番。馬大山被砍下的頭顱在鏡頭前意味深長的詭異地笑了，這苦澀的笑容包含著淚水，也包含著憤怒，也寓示著他的清醒與解脫。這種可嘆又可悲的感情用幽默的形式表現出來也更顯強烈，讓所有看完影片的觀眾久久不能忘卻，這也正是達到了姜文提醒國人歷史不能遺忘的目的。

《太陽》開始的第一部分，瘋媽時而瘋癲時而正經的的表現與說話都在無形中透露著一股神秘與調侃味兒，還記得瘋媽有一次上樹后給兒子講得一個故事“井邊站著個傻子，盯著井里念叨‘十三、十三…’，樹上的瘋子看見了，跳下來問他：‘你念叨什么呢傻子?’，傻子白了他一眼，接著說，‘十三十三…’，瘋子納悶的朝井里一看，傻子一抬腳。‘撲通’，瘋子就掉了下去，傻子接著說‘哼哼哼。十四十四…”’一個讓人發笑的故事，卻又讓人感到透徹的冰冷，把悲劇拍的可笑正是姜文影片的抽象模式，影片的沉痛感不是來自影片本身表現出的陰郁的風格，而是來自黑色幽默的外衣下故事情節的殘酷與凝重，這也更讓人覺得意味深長。

鏡像語言

姜文擅用鏡像語言，利用生動多變的鏡像來表達特定的涵義，《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已有了出色表現。馬小軍對米蘭朦朧的好感來自墻上一幅彩色的照片，而當時的社會是還沒有彩色照片的。米蘭后來也否認了彩色照片，所以我們能理解到馬小軍心中對美好純潔愛情的憧憬使得照片變成了彩色，換句話說，是幻覺。還有米蘭的前幾次登場，畫面都只定格在小腿以下，她步態的輕盈與跳躍使人對她充滿了好感與期待，這個好感來自于哪里?正是用鏡像語言表現出的馬小軍的內心世界，這個時候的米蘭在他心目中是純潔美麗又高貴的。但是漸漸熟悉以后，米蘭神秘的外衣被剝離，特別是當“彪哥”這個黑社會大哥也是米蘭的昔日情人出現之后，馬小軍更是陷入了對性的迷惑與失落中，而鏡像也悄悄的反應著這一變化。泳池邊。泳衣暴露出米蘭的肥胖，當她笨拙的爬上泳池的時候，我們似乎無法把她與之前的美好形象聯系在一起，特別是后來馬小軍還在她豐腴的屁股上踹了一腳，這種不屑和輕視的表情已經表明了馬小軍內心米蘭形象的轉變。這場關于青春與愛情的體驗之旅也通過生動多變的鏡像變現的淋漓盡致。

《鬼子來了》是采用的是黑白膠片拍攝，這是挑戰高難度的行為，也是姜文追求完美與極致的表現。黑白能夠讓我們喚起對歷史的回憶，黑白片強烈的顆粒感也讓我們感到一種沉悶與凝重，如同那個時代給人的感覺一樣。黑白是最強烈的對比，本身就是最好的鏡像語言，它隱喻著片中兩類人的絕對對立——樸實的村民和殘暴的日軍，黑白把人物形象的正反性深刻的表現出來。善良憨厚的的村民認為世界就像黑白一樣清楚分明，也正是愚昧和無知使他們把日本軍人當成了和他們本性相同的人。中國人崇尚禮尚往來，村民們自然而然的認為日本兵會用糧食報答他們半年來的款待，所以才有了軍民同樂的荒唐事。也直到影片最后馬大三人頭落地的一瞬。他詭異的笑了。眼睛一開一合之間，黑白的世界變為血色一片。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之前的一切是多么的蒼白，世界本就是復雜多樣的，不是黑就是白只存在于村民們從前虛構的幻想中，也正因為顏色的轉換讓觀眾的內心扎扎實實的挨了一刀，歷史的刺痛感如此清晰讓人無法忘卻，也讓我們看到了鏡像語言震撼人心的力量。

姜文被稱為天才導演，也正說明了他的電影才華無人能及，他把電影當作他的生命，所以才事必躬親，追求極致與完美，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欣賞到這些優秀的作品。也有很多人認為姜文的電影太難懂，姜文在《太陽照常升起》的新聞發布會上也曾回應過，看不懂是因為想太多了，他十歲的女兒和老母親都能看懂。我們不妨帶著一顆簡單的心去品味他的電影，不必深究事件是否合理，情節是否現實，帶著藝術欣賞的眼光，即使看不懂，只要相信內心的感覺，我們一樣能體會到他的精神世界與現實環境的碰撞與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