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畫皮》人與妖之解讀

[摘要] 新舊《畫皮》人與妖的形象迥異。舊版電影《畫皮》雖然較為恐怖，但比蒲松齡的原著更富于聊齋的神韻，揭示出了有善良可恥之心，妖能變成人；沒有善良可恥之心，人會變成妖的道理。新版電影《畫皮》雖然更具感官觀賞性，但與蒲松齡原著精神相去甚遠，對人性與妖性的詮釋值得商榷，一些情節過于虛假而經不起理性的推敲，并有誤導人們對真善美理性價值追求的嫌疑。

[關鍵詞] 《畫皮》聊齋志異 人 妖 藝術創作

新版電影《畫皮》國慶黃金周上映，在短短一周時間票房輕松過億，令人咋舌。然而，也像其他國產大片那樣。新版《畫皮》剛與觀眾見面便頗受爭議。人們對現代影視藝術作品有著不同的審美評判。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值得注意的是。新版《畫皮》的商業運作雖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使千古流傳的聊齋故事，再次成為人們關注和議論的話題。但其對人與妖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道德、愛恨情仇的詮釋，卻還存在諸多有待商榷的問題。

一、《聊齋志異·畫皮》之人與妖

中國有著五千年的文明歷史，有著極其豐富的文學藝術創作素材。而文學藝術作品的創作，是創作者對現實生活的認識、理解和藝術再現。中國古典小說很大部分源于民眾千百年來口耳相傳的故事。不同時代的文人墨客，根據自己對所處時代的社會生活，民族文化，審美心理，在接受民間傳說、前人文化精神產品的同時進行新的創作，融入自己的主觀愿望。不斷創作出同一題材不同版本的藝術作品。

《聊齋志異》的故事，多源于民間鬼怪狐仙的傳說和前朝文集記載。其中《畫皮》的故事，最早見記載于西晉竺法護所譯的《修行道地經》中，六朝志怪、唐代傳奇、敦煌變文、明清章回小說也有記錄。蒲松齡所生活的晚清時代，國家已顯敗相，是非顛倒，黑白不分，以強凌弱，圣人之道不興，“見橐駝謂馬腫背”之說昌行于世。蒲松齡借鬼狐說聊齋，成孤憤之書，以人說妖，以妖警世，表達了不同于常人對人、妖的是非與愛恨。

人與妖立足于陽陰不同兩界。人在陽界行正常事理，成禮約人性：妖乃怪異危害之物，不能見陽光，只能躲在陰暗之中。可在蒲松齡看來，晚清社會，人不人。妖不妖，人不如妖。人性本善，可也有丑惡的邪念。《禮記·樂記》日：“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在古代賢哲看來。人有感于外物而沖動，這是人性中的各種欲望所致。正是外物的刺激使人的心智產生了知覺，然后喜好和厭惡就表現了出來。內心的喜好和厭惡沒有節制，誘惑于物欲，又不能反省自己，那么，天理人性就會滅絕。“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禮記·樂記》)也正是人的無節制的貪婪，即使是到了當今如此高度文明的社會，仍然有毒奶事件、礦難事件的頻頻發生，為了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犧牲他人的健康與生命，危害社會，損害國家聲譽；華爾街的老板也不例外。一旦看到有巨額的利潤回報，就敢于無視市場經濟的規律鋌而走險，置國家的經濟穩定于不顧，人為造成世界金融海嘯。這些見利忘義者，在陽光底下行陰損之事。禽獸不如。如此人禍之害，甚于天災，更甚于狐妖鬼怪。

在《畫皮》的故事中，太原王生是個愚昧之人。他路遇一女郎，二八姝麗。心相愛樂。他明知女郎來路不正，不好公開占有。就引回齋室密養。夫人擔心該女子是從大戶人家逃出來的滕妾，以后會生出事端。勸他把人送走。道士見他身上邪氣縈繞。嘆他將死而不悟。王生終因貪戀女色。既不聽夫人的勸阻，也不聽道士的警告，才招來殺身之禍。當他的妻子受食人之唾之辱救活了他，他不過是恍惚若夢。并未能醒悟。畫皮的本相是厲鬼。外表則以美艷的人皮做偽裝，使王生們心相愛樂，明明麗人，何至為妖?做出了許多愚昧之事。

誠然，《聊齋志異》多以被壓在社會底層痛苦掙扎的弱女子為描寫對象，揭露和批判世道敗落與不公，為弱女子鳴不平。雖然《畫皮》是個例外，但它還是通過王生與畫皮的故事，哀嘆人世間美丑、善惡、忠奸不辨：“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無往不復，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畫皮之鬼，大概生前年輕貌美，被大戶人家強行占有，生時受人侮辱、蹂躪，憤恨而死。死后只剩下一堆骸骨，靠人皮偽裝自己。她為了報復人類，化為厲鬼向人索命。開始。王生收養她時。她對人也許還報有幻想，對王生并無加害之意。當王生用拂子拒她于門外時。立而切齒，隨后便裂生腹，掬生心。報復手段極其殘忍。畫皮化為厲鬼，殘忍報復人類，不正是被人所迫嗎?相比較，王生面目雖善。可內心好色淫佚。給家人帶來的痛苦侮辱，一點也不比畫皮之鬼少。盡管如此，畫皮畢竟是厲鬼，是妖：王生不過是個好色之徒，是人。

二、舊版電影《畫皮》之人妖背反

舊版電影《畫皮》，由鮑方于上世紀60年代導演，朱虹主演，70年代末期在內地公映。鮑方版《畫皮》比蒲松齡的原著更富于聊齋的神韻，揭示出王生這一類人的貪婪、虛偽、殘忍，為達個人目的而不擇手段，其下場是罪有應得。也為畫皮之鬼裂生腹，掬生心的報復找到行為原因，畫皮之鬼的行為既讓人恐懼。又讓人同情，使《聊齋志異》“牛鬼蛇神它倒比真人君子更可愛”的思想得到觀眾的認可。

舊版電影《畫皮》的主要人物有翰林學士王安旭、妻子楚慧、表哥史逸明、梅三娘、鬼魂阮含梅、公主、張道士等。女鬼阮含梅并非是無來由的惡鬼，而是王安旭的前妻梅三娘的冤魂所化。史逸明要王安旭在波斯商人的人皮上畫幅美人圖，結果王安旭竟不自覺地畫上了前妻梅三娘的肖像。由此，女鬼阮含梅借人皮成形。原來，王安旭為了攀上貴妃侄女楚慧，做上翰林學士，燒死前妻梅三娘。當阮含梅陷害報復王安旭時，楚慧不計前嫌幫助丈夫。當王安旭攀上公主時，又設計讓妻子難產而死。然而，當他坐上駙馬之位，洞房花燭夜之時。他的前兩任妻子的鬼魂聯手報復了他這個人模人樣卻狼心狗肺的丈夫。

王安旭是個人面獸心的人。表面看。他是個風流倜儻的才子畫家，很得女人的愛慕。骨子里他卻是個極端自私殘忍的人。他把愛情看成是個人仕途的工具，用婚姻作為三級跳板，以此達到從窮書生到翰林學士再到駙馬的飛黃騰達目的。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先后害死了兩任妻子。相信他即使是做到了駙馬，只要有更高的利益可圖，他一樣會對公主下手。王安旭的原型，在現實生活中大有人在。不論是陳世美也好，王安旭也好。他們的忘恩負義，虛偽奸詐，必然會遭到世人的唾棄。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塑造的女鬼多是些美麗嬌娜，可愛可憐，情深意重的鬼狐。與《畫皮》中的厲鬼格格不入。舊版電影《畫皮》中的女鬼改變了其原來的形象，變得溫柔善良、美麗多情而又正直剛烈。這一形象的變化提高了原作的思想審美價值，也符合當時觀眾的審美心理與滿足。在男權社會，男人是主宰者，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對于出嫁的女人來講，丈夫就是她的全部，是終身的依靠和幸福。可女子充其量是男人豢養的寵物或身上衣。高興的時候愛樂之，不高興時可隨手扔掉。女人全身心愛著丈夫，丈夫卻未必以真情相報。古往今來，新婚舊情，新人笑舊人哭的故事一幕幕上演。弱勢一方大多是被拋棄的舊人。她們為被剝奪的一切而采取非常手段進行復仇，有時甚至是殘忍的。人們對她們被人欺辱、被人蹂躪的不幸遭遇給予同情，甚至能理解她們的報復行為，對惡者受到懲罰而有痛快之感。

舊版《畫皮》對人性與妖的探討，比原著要豐富和深刻，其主旨呈現出人與妖的兩極背反：畫皮之鬼由讓人感到恐怖逐漸變得可愛可憐，具有人情味；才子畫家由讓人愛慕逐漸變成了沒有人性的“吃人”魔鬼。原作中的鬼是丑惡的，借美女畫皮來迷惑殘害好色之人。影視中梅三娘的鬼魂阮含梅心地善良、溫柔多情，并且具有伸張正義的精神。原作中的王生只是好色之徒，影視中的王安旭勢利薰心，最后墮落成殺人的魔鬼。王安旭的前兩個妻子對他都關心備至，梅三娘借錢給他赴京應考。楚慧也不顧門第下嫁這個窮書生。并冒險救活了他。可是她們都遭到了王安旭的毒手。兩個冤魂最后為了不讓王安旭再去害人聯手整死他，成了道德與正義的衛士，而王安旭則在自己的人生途中變得越來越歹毒，成了個惡鬼。電影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有善良可恥之心。妖能變成人：沒有善良可恥之心。人會變成妖。

三、新版《畫皮》人與妖的虛假

新版電影《畫皮》，與原著精神相去甚遠。但它力圖通過故事中各色人物的矛盾沖突、恩愛情仇來探討復雜的人性。其故事主要情節是：秦漢年間，都尉王生率王家軍在西域與沙匪激戰中救回一絕色女子——小唯，并帶回江都王府。不想此女是修煉千年的“九霄美狐”披人皮所變。人皮須用人心養護，沙漠蜥蜴修成的妖——小易，每隔幾天便殺人取心供奉小唯，以表對小唯的愛意，江都城因此陷入一片恐怖之中。小唯因王家軍首領王生勇猛英俊對其萌生愛意，并想取代王生妻子佩容的地位。佩容早已覺察到小唯是妖，請來武功高強的流浪俠客龐勇幫她除妖。于是，一場人與人、人與妖、妖與妖之間錯綜復雜的較量開始了。

人性是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統一，一定的社會關系是形成人性的決定因素。新版電影《畫皮》，說的是秦漢年問的故事，實際上要表現的是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電影創作者超越時代局限，離開人的社會歷史來講述形形色色人的利害關系。欲望追逐。得意失意。富貴貧賤，美麗丑陋，善良邪惡，窺視人的矛盾、復雜的內心世界。

人們隨著時代的變遷，社會的發展，以及受到多元文化的影響，對事物有不同的認知和審美情感，這本是常理。但是，我們在進行藝術創作中，若不注意細節上的藝術真實性，就會讓人覺得虛假，因而削弱了藝術審美感染力。新版《畫皮》在表現人物的時候。一些細節的處理，不能讓人茍同。

電影創作者要把小唯定位為“九霄美狐”，又想保留畫皮厲鬼的恐怖形象，于是，這個“九霄美狐”，脫了人皮之后，成了沒有皮毛、令人毛骨悚然的狐不狐，鬼不鬼的妖怪。不論是狐或鬼，都是想迷惑他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小唯若是鬼。鬼若不能還魂返回陽間，是不能與人長久相守的，就沒有必要取代佩蓉的地位。小唯要佩蓉變成妖，把吃人心的罪惡嫁禍于她，好打消王生的疑惑，并占有他，贏的他的歡心。就算她的陰謀得逞。她以后就不需要吃人心來養護人皮?因此。小唯逼佩蓉變妖的情節就不可信。厲鬼雖然駭人，但法力低級。只能借助于高妙化裝術，將人皮附于骨骸之上來偽飾自己，以達到接近人之后伺機下手害人。“九霄美狐”內斂千年修煉之功，就像白蛇白娘子那樣，應該神通廣大。任意幻化，人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不論是逐妖人還是武功高強的俠士都奈何不了小唯、小易。不要說小唯有三十六變，一兩招變來變去的法力總該有吧，何至于要借人皮來偽飾呢?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艷妖冶的女子，用自己的美貌去誘惑男子，使他們愚蠢迷糊，因此男子很難抵擋這種美麗的誘惑。人們把這種女子稱之為狐貍精，但并不因此懷疑她不是人而是狐貍。小唯在王家。主不主，仆不仆，與夫人姐妹相稱，妻妾就是以姐妹相稱的。可是，佩蓉懷疑小唯是妖。應該擔心她會害自己，害丈夫、害她的家人，總想揭穿她的真面目。當她恐怖地看著小唯撕下人皮，露出猙獰面目，眼睜睜看著小唯挖去楊將軍的心。她怎么會放心把丈夫交給如此猙獰恐怖的厲鬼惡妖呢?在三角、多角的愛情爭奪之中，一方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幸福。愿意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好事而選擇退出。想想丈夫今后懷里抱著的美女，實際是面目猙獰的妖狐鬼怪。佩蓉的選擇是多么荒唐和不負責任，盡管她無力與小唯對抗。可總要想辦法告訴丈夫才是，怎么能一走了之呢?除非她早就知道，龐勇一定能為她昭雪。一定能打敗鬼狐。

影片中。王生是最虛假的人物。他身為守邊鎮關、馳騁沙場的將領，沒有驍勇果斷之氣質。面對結發妻子和美艷的小唯。他左右為難，痛苦干道德、責任與欲望、誘惑的矛盾與自責。但王生畢竟是生活在秦漢時期，而不是生活在共和國制的現代社會里，他的矛盾、痛苦和自責顯得毫無來由。按現代人的觀點，小睢是第三者，插足破壞他人的家庭，有人還戲稱之為“千年小三”，這實在是冤枉了小唯。中國古代婚姻實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不要說大戶人家妻妾成群，普通人家庭里有一妻一妾也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小唯希望王生納她為妾。這屬于正當要求，無可非議。在一夫多妻制的家庭里，妻為正室，是主子：妾為偏房，半主半奴。王生納妾。為妻子找回了個幫手，夫人多了個姐妹，他有什么好自責的呢?聊齋的王生是因為女子來路不明。不敢公之于世。決不是因為她是第三者。新版電影的王生明明可以妻妾成群，多愛幾個像小唯這樣的姑娘既談不上違法。也不違背道德，背叛家庭。而且多納妻妾，多有子嗣，是大孝。他的矛盾、痛苦、自責豈不變得是自作自受。自尋煩惱?當面對著變成妖的妻子，不明真相的他，如果不想想妻子怎么會變成妖，而認定妻子本來就是妖，自己娶了個妖怪，那也該想想這個妖怪吃了多少人心，給當地治安帶來多大的危害吧?他怎么可能還反而表白自己對妖怪妻子的堅貞愛情。并拋下家庭、拋下子民、拋開守邊的職責，與妖怪妻子一同徇情?這豈不是為了所謂的愛情或美色就可以人妖不分、是非不辨?這種徇情還有什么價值?這些情節難道不是太過于虛假而經不起理性的推敲嗎?雖然，不論生活在什么時代，什么社會背景之中，人都有七情六欲。人性是一樣的，而由于文化觀念、道德標準不同，人的情欲及是非標準總有所不同，可是。藝術真實是文學藝術創作的基本準則，文學藝術的創作總不能只追求娛樂享受而誤導人們對真善美的理性價值追求。創作者在古為今用，借古說今的時候。不應該一味為了迎合今人的口味，而放棄文學藝術創作的基本原理，忽視藝術的真實性、典型性和現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