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真實

[摘要] 將存在的荒謬，人性的虛偽，現實的異化推演到一個極端的境地，我們就走進了楚門的世界，這個看似奇思妙想的黑色喜劇故事背后，隱藏著一個關于存在的寓言。知識、技術與權力融為一體，成為異己的力量，無情的拷打著人性的脆弱，楚門由影像中的被觀賞的“他者”，走向實實在在的真人的生活，經歷了一個浮士德似的“成人”的旅程。他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面對真實、超越自我的勇氣和意志。

[關鍵詞] 存在 荒謬知識權力 選擇成人

作為一個人，他走在幸與不幸的邊緣。乍看，他是一個幸運兒，他生活在一個叫“海景鎮”的風景如畫的海島小城，周圍是藍天、碧海、白云，他有一所漂亮的房子，一份穩定的收入，一個漂亮的妻子，他和鄰人同事和睦相處，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友善的笑臉……然而，他又是不幸的，作為一個不受期待的生命，他從一出生就被電視網絡公司收養，成為一部長篇紀實電視肥皂劇的主人公，他的全部生活一直處于巨型衛星拍攝設備的監視之下，他成長的一分一秒、一舉一動都全天二十四小時向全球的電視觀眾直播。除了他在過自以為“真實”的生活之外，他周圍的所有人，都是這部熱播電視節目“truemenshow”(即真人秀)中的職業演員，包括他的父母、好友，甚至他的妻子。當生性淳樸的他終于在有一天，發現這一切有些不對頭時，三十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一去不返，他為這虛擬的生活所付出的真實的感情，也如覆水難收……

將存在的荒謬，人性的虛偽，現實的異化推演到一個極端的境地，我們就走進了楚門的世界。這個看似奇思妙想的黑色喜劇故事背后，隱藏著一個關于存在的寓言。知識、技術與權力融為一體，成為異己的力量，無情的拷打著人性的脆弱，楚門由影像中的被觀賞的“他者”，走向實實在在的真人的生活，經歷了一個浮士德似的“成人”的旅程。他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面對真實、超越自我的勇氣和意志。

存在的焦慮

關于存在的思考，是薩特一度悉心關注的命題。是他把這個問題從形而上學者玄思的天上帶到了凡間，使人們能夠基于日常生活不斷地追問“存在是什么?”，“人將如何自存?如何選擇?”

每個人從一出生就關心自我的存在，漫長的人類童年向人們昭示一個足以自知的過程。然而，人真的自知嗎?“我是誰”的問題一開始在楚門那里原本不能稱其為問題，而此后，這個問題卻像一個巨大而神秘的黑洞，把他的生活卷進猜測、探詢繼而抗爭的激流漩渦。他不自知，無從了解自我。他處于“被制造”、“被觀看”的荒謬狀態，是導演手中的玩偶，數億觀眾心目中的“明星”。作為一個主體，他沒有走進自我真實生活的權力。為了制造劇情的起伏，導演讓他喜歡的女孩(蘇薇亞)在他的生活里出現，然后又神秘地消失，是為“楚門的初戀”：又讓他的父親“溺水而死”，在他心靈中對水留下可怕的陰影，從而終生遠離海水，也就遠離了走出這個虛擬世界的唯一條路；后來，為了劇情的需要，又精心制造了他和父親生離死別后的意外重逢……當楚門真摯的淚水涌出，緊緊擁抱他失而復得的“父親”，引起世界各地直播現場火爆的笑聲和歡呼時，怎不讓人為他感到由衷地憤懣與悲哀?

然而經歷了這樣對楚門的“移情”之后，反觀我們自身，楚門的遭遇可能也只是我們大多數人這種喪失主體性、被動生存的一種夸大和隱喻。用楚門秀的哈哈鏡恰能照出我們自身生存的“有待”(莊周語，“不自由”之意)。走在大街上的蕓蕓眾生，沒有楚門的離奇遭際，又在多大程度上是主宰自己命運的主人?我們會突然發現，人生如戲，作秀的不光是楚門，還有我們自己!我們從一出生就是父母親人期待中的“角色”，我們長大后順從社會對我們的“規定”，每一天，都要在別人的眼光里“確證”自我?！都t樓夢》里那個集家人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寶玉，可謂“天之驕子”，可是他還是要過別人要他過的生活，否則，一旦他要尋找自己的愛情，自己的生活，就會到處碰壁，最后也只有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份兒：封建社會是如此，《圍城》里的方鴻漸稱得上一位現代知識分子，縱然學貫中西，小“聰明”抑或大“智慧”絕頂，在家國淪喪的時代大潮裹挾中，也只好隨波逐流，根本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人生出口。人類生存的困窘跨越時空，向我們提示著一個永恒的斯芬第斯之謎：也許人生毋須歷盡榮辱沉浮，便該參破存在之虛無，之茫然，之不可追尋；或者每一個人在一定程度上都如楚門一樣，是籠中的鳥，玻璃罐里的蝴蝶，美麗和自由都是虛幻的，捉弄我們的不僅有神秘的命運，還有無孔不入的控制權力，就像楚門身后那上千萬個攝像鏡頭!

知識——權力

自從弗蘭西斯·培根喊出“知識就是力量”，無異于給人類的探求注射了一支強心劑。當然我們也不會忘記，“power”本身不僅有“力量”之意，還有“權力”的意思。更不要說，上個世紀，米歇爾·福柯直接對我們說“話語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皺嗔Α钡谋疽庵干娴氖请p方對峙時力量的不對等狀態，其中一方處于明顯的優勢。擁有了話語權，你就可以任意“書寫”他人，成為他人的主宰；沒有話語權，就只有“被書寫”，聽命于他人。就像十五、十六世紀發現新大陸的歐洲人之于美洲土著居民；就像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在世界政治舞臺上失去自己的聲音，都是這樣的例子。人們常常不自覺地認為“認識世界”，為的是“改造世界”，從一定意義上說，占有了對他人的知識也就相應占有了對他人的權力。

影片中的電視網絡公司正是在此意義上有著對楚門的雙重的權力：首先，他是這個真人秀節目的投資者，他擁有這個知識經濟時代全部知識最有力的物質轉化形式——雄厚的資本和先進的技術，由此使監視與控制遍布楚門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而他卻無法自知：其次，作為這個節目的策劃人，他們掌握著關于楚門身世的全部知識，并將其最有效利用，出賣給全世界的觀眾，將其打造成一個不乏反諷意味的“真人秀”明星，也就是說，他們同時掌握著塑造楚門全部生活的話語權。有技術資本的物質知識權力作后盾，有“形象生產”的話語霸權客串前臺，楚門，這個有血有肉的現實中人的符號所指被架空了，只有由對方“生產”出來的巨大的“形象”能指向全世界播撒。被撕裂的二重身份是楚門的痛苦，卻從另一個方面透視出知識與權力相結合的無所不能!知識——技術——金錢的運作方式導致電視傳媒一方絕對的話語霸權：用金錢他可以買下一個孩子全部成長歷程的版權；用金錢和技術可以筑造出一座連天空和日光都是虛擬的海濱小城；并且可以肆無忌憚地偷拍一個人的私生活，使之曝光于大庭廣眾之下，成為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滿足無聊的現代人在看夠了矯情做作的表演之后，偷窺別人真實情感悲歡的低劣欲望。影片中，唯一不被權力污染，代表著人類沒有泯滅的良心的姑娘蘇薇亞對導演克里斯托的控訴是令人心噤的“你有什么權力讓一個人從嬰兒開始就變成一種商品?你這樣做不覺得有罪惡感嗎?”

然而，知識與金錢技術的結合促成了這樣異化的權力，工具理性的觸角已經無所不在，并無所顧忌地伸展向每個人的個人生活，在一個號稱知識爆炸的時代，權力彌散的勢力范圍，又豈只海景鎮“超現實”的生活世界，它何嘗無時無刻不在污染著現實生活本身!然而，類似克里斯托導演似的集技術時代之大權于一身的人物，真能成為人類命運的全能的主宰嗎?

選擇與成人

答案是否定的。事實證明，在真正的人類勇氣與意志面前，他至多只能充當糜菲斯特(歌德《浮士德》)的角色。盡管如此，楚門為了走出“鏡像”中的自我，也經歷了艱難的旅程。

薩特的主人公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們，無論存在多么荒誕，要拿出生之為人的尊嚴和勇氣，正視現實，自我選擇。能否完成這樣的選擇，成為現代兩種哲學——“軟骨頭”哲學和“硬骨頭”哲學(劉小楓語)的分野。前者如葛里高利，面對現實的擠壓，變成了甲蟲，清醒而又無奈地等待死去(卡夫《變形記》)；梅思金公爵以隱忍、博愛的基督情懷愿意犧牲自己，實現對這個墮落人世的救贖(陀斯妥耶夫斯基《白癡》)；后者如魯迅，面對現實的隔膜，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發出了掙破“鐵屋子”的吶喊。楚門的回答正是這樣強有力的聲音，他要尋找自己該過的生活，哪怕“一個人朝著地平線走，留給世界的只是背影”。

一旦作出這樣的選擇，他首先要面對的是周圍熟悉的人們。這時三十年的“和睦”相處，不管是親人，友人還是妻子，都不再“相濡以沬”，而是變成這個騙局可恥的合謀和對楚門無情的背叛。薩特曾經有言“他人是地獄”，正是這些人共同的假面具構成了楚門以往生活的地獄。為了阻止楚門向著自由的飛翔，他們在劇組的統一指揮下，個個戴上防毒面具，行動起來，甚至不惜動用全城的警察暴力，展開大搜捕。于是不管楚門走到哪里，不是堵車就是路塞，總是死路一條；像一只試圖掙脫蛛網的飛蛾，他發現自己的努力總是徒勞。然而，這更使他看到了自己以往生活的可怕，也使他更加堅信逃離這個騙局。如同浮士德為追求理想，將自己的生命交給魔鬼作賭注，楚門也要背水一戰，為了新生，他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伸向遠方的的大?！?/p>

此時，關鍵人物終于出現了。他，就是集這部“真人秀”長篇紀實劇投資人、策劃者、制片人于一身的世界著名導演克里斯托。是他“天才”的創意使這個節目數十年來一直引領著全球關注的沸點，也為他的公司創下來天文數字的廣告收入。他是技術產業時代的弄潮兒，“制造”他人生活的話語權力的代表。在楚門的故事里，他既擔當著社會工具理性進犯人性的負面，同時也是洞察這一負面、并赤裸裸地向人們揭示這一殘酷現實的智者。簡而言之，猶如浮士德要面對的魔鬼糜菲斯特(歌德《浮士德》)，拉斯第涅的人生路上一定要遇上伏脫冷(巴爾扎克《高老頭》)，他是楚門由“鏡像”中人走向真正的人的成長歷程中必不可少的反題。“海上暴風雨”一節首先讓我們看到他冷酷、陰沉甚至是邪惡的一面。作為“海景鎮”超現實世界的“造物主”，他不能容忍他花費巨資營造的這個“海上天堂”一下子失去主角，他自己一手看著長大的主人公，竟然挑戰他所安排好的生活秩序，試圖逃離他的軌道。這不僅直接威脅到他的商業利益，也在很大程度上沖撞了他的自尊。因此，他不惜一切代價，利用高科技手段，在海上制造暴風雨，他要攔住楚門?！皵r住他!哪怕要他死!”他制造一浪高過一浪的暴風驟雨，看著楚門的小船在巨浪和暴雨中顛簸而不動聲色?？墒浅T沒有屈服。他奮力在風浪中抗爭，當一陣猛烈似一陣的眼看將他打昏時，他解開了纜繩，把自己縛在船上，順海漂流……楚門頑強的意志終于使克里斯托無可奈何，然而，當楚門就要走出他的虛擬世界時，他又換上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對楚門諄諄誘導，他語調平和，儼然一位洞穿世事的慈祥睿智的長者，他告訴楚門：海景鎮誠然是假的，可是外面的世界充滿紛爭傾軋，比這里還要糟糕。三十年的努力，他和楚門都已成為全球的電視名人，他希望楚門留下來，同他繼續合作，把這部好戲演下去。楚門的回答是一個優雅的謝幕動作，他以自己獨有的幽默向他的導演、觀眾告別。他要尋找自己真實的生活，他“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

曾幾何時，浮士德為了發現知識，運用知識，不惜自身愿做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他追溯古今，上下求索，他要救助蒼生，用知識使人類走出人文的貧困；而今，在這個知識過剩的年代，作為人類知識的副產品，異化的權力無孔不入，扭曲了生活的本真，楚門的歷經狂風駭浪，矢志不渝，也許他要一心救贖的，不是別人，正是人本身!王國維先生在談及中國古典小說時，曾談到好的小說不外兩種類型，一日《桃花扇》型，一日《紅樓夢》型。《桃花扇》者，國家的也，政治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者，宇宙的也，人類的也。哲學的也。由是觀之，《楚門秀》無疑屬于后者。楚門所面對的，也許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釋懷的真實境遇，在這個哲學貧困的年代，它留給我們的思考還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