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科技的發展既給人們帶來繁榮和便利,同時也引發了一系列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和人們精神生態的危機。現代作家沈從文在其散文中對自然之愛的張揚、真誠的救贖的生態意識和現代生態理論不謀而合。
[關鍵詞] 沈從文 散文 生態意識
20世紀50年代,奧地利學者路德維希·馮,貝塔朗菲提出一個頗為自負的觀點:“生物學的世界觀正在取代物理學的世界觀”。他的這一斷言竟為后來的時代發展所充分驗證,物理學世界觀向著生物學世界觀的這一轉換還被不少人稱作人類文明上的“第二次哥白尼革命”。
的確,以征服自然為特征的物理學的世界觀是一把雙刃劍,既讓人們享受到科學發展所帶來的繁榮和便利,也帶來了足以影響整個人類生存發展的問題,諸如能源的浪費枯竭,生態的破壞以及人的精神上的危機等等。這都需要用生態學的世界觀去關注和引導,生態文學批評不僅擔當了文學的批評功能,更重要的是通過發掘優秀作品中的生態意識來喚起人們對自我的認識,對世界的認識對文學的重新認識。
在現代文學作品中,沈從文以他作為農民的質樸和對家鄉的摯愛,以他對自然對土地對地球上所有生靈的關愛和珍視書寫了人與自然和諧的樂章。散文作為一種天然傾心于個人性的自由文體,最能折射作者對于宇宙人生的理解和感悟,本文試圖通過對沈從文散文的解讀盡可能地發掘散落其中的生態意識。
一、自然之愛的張揚
“沈從文也走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藝術道路,他為讀者構筑的那個美侖美奐的湘西,超越了平常的地域概念,代表作者心目中生活與生存的凈土。他的《邊城》,他的《鳳凰》,他的《湘西》和《雨后》等,”對天人合一宇宙觀的認可和凡生皆美的泛神藝術觀”以及用湘西這樣一個概念試圖化解原始與現代、自然與文明的二元對立的努力,不僅與當代生態美學不謀而合,而且是生態文明的建設方向,是生態批評的寶貴資源。
作為一名從大山中走出的鄉下人,沈從文在他的作品中傾注了他對自然的濃烈的感情和依賴,在他的筆下,一切自然界的生靈甚至包括山川、河流、動物植物都被賦予了生命和性靈,人在與自然的相處中,是那么平和與寧靜,是那么和諧與自然。
孕育了自然萬物生命的水對沈從文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和價值“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傾向不可分。我的人格的發展,和工作的動力,依然還是和水不可分。”對于普通人熟視無睹的云也被賦予了人性的魅力和關懷。“云有云的地方性:中國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同樣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潑,人也同樣那么活潑。海邊的云幻異,渤海和南海云各不相同,正如兩處海邊的人性情不同。河南的云一片黃,抓一把下來似乎就可以作窩窩頭,云粗中有細,人亦粗中有細,湖湘的云一片灰,長年掛在天空一片灰,無性格可言,然而桔子、辣子就在這地方大量產生,在這種天氣下成熟,卻給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發展和進取精神。”作者充分調動自己的感覺聽覺味覺觸覺來盡情享受大自然所給予人的恩惠,即使尖銳嗚咽的嗩吶聲也沒能淹沒他聆聽新發醋的甜米酒開蓋時泡沫泛涌的滋滋聲:“新發醋的甜米酒,照規矩連缸抬到客席前,當眾揭開蓋覆,一陣子向上泛涌泡沫的滋滋細聲,即不曾被院坪中尖銳嗚咽的嗩吶聲所淹沒。”他是用生命去聆聽自然的呼吸,用心靈去感悟自然的律動,從無處不在的生命中體驗到永恒的意義。“我努力想來捉捕這個綠蕪照眼的光景,和在這個清潔明朗空氣相襯,從平田間傳來的鋤地聲,從村落中傳來的春米聲,從山坡下一角傳來的連枷撲擊聲,以及由于這些聲音共同形成的一種特殊靜景,手中一支筆,竟若絲毫無可為力。”
從與人類生存生生不息的水、天、云到作者所看到聽到和感受到的大自然的靜中亦動,動中有靜的和諧樂章,帶給我們的是對自然的熱愛和萬物的感動。作者不僅關注自然以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他更關注和諧自然中的人,“弄船人除少數銅仁船水手,此外全是麻陽人,在二百五十里內,這一條河中有多少灘,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石頭,無不清清楚楚。水手們互相談論爭吵的事也常不離這條河流所有的故事。”與物質化欲望化的大都市文化相比,湘西樸實的民風和世世代代形成的與世無爭的處世方法在現代社會中顯得彌足珍貴,但這種樸實無華中卻蘊涵深厚的哲學意蘊。“平常日子特別是隆冬嚴寒天氣,卻在這個地方,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只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同樣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些。”
講究“天人合一”的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強調“人與自然是在同一個渾然和諧的整體系統之中的,自然不在人之外,人也不是自然的主宰,真正的美就存在于人與自然的和諧中,最大的美就是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那種化出化入、生生不息、渾然不覺、圓通如一的和諧。”
至于作者筆下的無處不神,無物不怪,人神和樂,人神相戀則充滿了邊區苗鄉的異域風情和人民的宗教情緒及浪漫情懷,對于這種現代人看來野蠻迷信的行為作者卻保持了原始的崇拜和敬畏。“行巫的本地人稱為‘仙娘’。她的職務是‘人鬼之間的媒介’,她的群眾是婦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義是她得到社會承認,是神的代理人后,狂病即不再發。用通常眼光看來,殊不可解,用現代心理學來分析,它的產生同它在社會上的意義,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讀書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認這種‘先知’,正說明另一種人的‘無知’。”
這種回歸自然,融入自然感悟自然的心境又和生態批評的核心不謀而和。生態批評的核心就是生態整體觀:它強調“自然是個整體,整體內的所有物種休戚相關”“自然萬物之間存在著普遍的聯系,大自然是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有著它自己運動演替的方向。從日月、星辰、風雨、雷電、山川、河流、森林、土地,到包括人類在內的一切有生之物,都擁有自己的價值和意義,都擁有自身存在的權利。”
沈從文自覺地實踐著這種對自然的熱愛,執拗地守護著自然中的生靈,和他們一同呼吸,一同心跳,一同感受這世界的萬物的美麗和蔥蘢的詩意。
二、真誠溫良的救贖
“在所有現代作家中,始終保持著鄉下人的意識,拒絕被都市同化,并且有意識地在作品里構筑兩個互相參照、互相發現的鄉村世界與都市世界,有意識地將鄉村文明與都市文明對比,將鄉村淳樸、粗狂的人性同扭曲異化了的人性對比,只有沈從文一人。”沈從文醉心于對湘西故鄉的回憶和描摹,有很大原因來自于對都市生活的厭倦和現代生活重壓之下人性的委瑣,雖然在他生活的年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以及對物質欲望的追求還遠沒有達到讓人觸目驚心的程度,但骨子里對自然造成的生態環境的惡化和在所謂現代文明侵淫下人心之不古他是頗有微詞的。
“有一回,一個女孩贊美白鷺,本意以為這些俊美生物與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個習社會學的大學教授,卻充滿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獵槍,就可把松樹頂上這些白鷺一只一只打下來。這一來,白鷺并未打下,倒把結婚打落,于是留下個笑話,仿佛失戀似的走了。”一向溫和的沈從文在對物質化欲望化的社會投去了訕笑的嘲諷,對逐漸被腐蝕的人的道德和良心又流露出幾分無奈和憤慨。“這是一個古怪的地方,天時地利人和條件具備,然而鄉村本來的素樸單純,與城市習氣作成的貪污復雜,卻產生一個強烈鮮明對照,使人痛苦。湖山如此美麗,人事上卻常常貧富懸殊到不可想象程度。小小山城中,到處是鈔票在膨脹,在活動,大多數人的做人興趣,即維持在這個鈔票數量爭奪過程中。鈔票來的越多,因之一切責任上的尊嚴,與做人良心的標尺,都若被壓扁扭曲,慢慢失去應有的完整。”與西方某些哲學家甚至文學家所認同的文明的墮落首先是從都市的崛起而開始的觀點不謀而合:“本雅明提到大仲馬《巴黎的莫希干人》一書,書中的主人翁決定跟隨他拋在空中的紙片去尋求冒險,但在城市之中,無論游手好閑者循何路而行,結果總是被引導著走向犯罪。”“像昆德拉說的一樣,土地開始長出了人工建筑,長出了櫛比鱗次的大樓,遮住了人遠望的目光,攔住了去路,并總把人引導向犯罪。”
作家特有的對社會的責任和救贖的意識使沈從文本能地試圖找到一條回歸之路,除了上述的對于自然的回歸外,他希望借助傳統的文化為現代文明開一劑良方,他津津樂道于老紳士的悠然自樂和知足常樂:“至于住城中的幾個年高有德的老紳士,那倒正像湘西許多縣城里的正經紳士一樣,在當地是很有名的,廟宇里照例有這種名人寫的屏條,名勝地方照例有他們題的詩詞。兒女多受過良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種植花木,蓄養金魚和雀鳥,門庭規矩也很好。因為名氣大,許多不相干的捐稅,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煩,不會上門,樂得在家納福,不求聞達,所以也不用有什么表現。對于生活勞苦認真,既不如車站邊負重婦女,生命活躍,也不如賣菜的周家夭妹,然而日子還是過得很好,這就夠了。”他還希望通過喚起原始的野性的為日益衰落的現代文明注入起死回生的血液,因此他不厭其煩地講述著游俠們的故事,“游俠者行經在當地也另成一種風格,與國內近代化的青紅幫稍稍不同。重在為友報仇,扶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賭博時用小銅錢三枚跌第,名為‘板三’,看反覆、數目,決定勝負,一反手間即輸黃牛一頭,銀元一百兩百,輸后不以為意,揚長而去,從無翻悔放賴情事。決斗時兩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對付一個,雖親兄弟只能袖手旁觀,不許幫忙。仇敵受傷倒下后,即不繼續填刀,否則就被人笑話,失去英雄本色,雖勝不武。犯條款時自己處罰自己,割手截腳,臉不變色,口不出聲。”
他在無聲地履行著“李奧波——柯倍德”式的土地美學,他“不只欣賞壯麗、著名的風景,也在毫無人煙的沼澤,沙丘與沙漠中找到荒蕪之美;在渺小、細微的景致里發現微物主美。”當梭羅說“野性里蘊含著這個世界的救贖”時,或許他正暗示著這一點。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是美麗的但同時也是蠻荒的,是詩意的但同時也是愚昧的,但我們仍能從他的作品中讀到希望和詩意,感受到生命的律動和張揚。
重新審視和解讀沈從文的作品,我們既不必將其生態意識神圣化,認為他的文章中蘊涵了多么深刻先進的環境倫理意識,事實上,沈從文筆下的生態觀念較類似與我們今天稱頌的原住民與自然相處的模式——一種素樸的環境倫理觀。它并非建立于自然科學研究之上的發現,或文明開發之后的覺醒,更多時候是與切身生存一致運作時,所必須遵循的自然與人之間的“非強制性道德規范契約”。同時,我們也不應將這些素樸的環境思想污名化,認為其不具有現代自然科學意識,或者其不符合嚴格意義上的生態觀念而過分強求,它確實能提供我們在思索環境、生態、土地倫理的一個面向,那即是生命的“精神層面”不依恃“物質層面”的滿足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