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午后的明祖陵

我第一次走進蘇北的這塊土地，是因為這里筑有朱明王朝的祖陵。

我早已知曉這兒有朱家皇帝的祖陵，現在這地方屬于江蘇的盱眙縣，一個讓很多人讀不準名稱的地名。

我還早已預料到，經過了300年泥淤水泡的明祖陵，并沒有留下多少建筑物，看上去遠不如北京的十三陵、南京的孝陵那么宏大，更不會有那些真正的帝王陵寢所埋藏的故事和歷史。

一

穿過幾道高大的紅色城樓，走過長長的神道，在陵園的最后邊，就是所謂的寶頂。很多帝王陵地的格局都是依照這種規(guī)制構建的，寶頂上面都是高高的土堆，里面是深深的玄宮，那才是墓主的長眠之處。但明祖陵的土堆下有沒有那么深闊的地宮，人們很難說得清楚。但見地面挖出一方水塘，據說讓陵墓置于水的包圍之中，可以達到真空保護的效果。在略顯渾黃的池水中，半露出幾孔拱形的青磚墓門，用不著小導游那種熱情脆亮的解說，誰都知道那就是建造這處陵地的根本所在。

在明祖陵的原址上，本來只葬有朱元璋的祖父。建陵地點確定之后，又把他的高祖和曾祖移葬過來，讓三對夫妻合為一墓，并且置于一個地宮。不過，這處皇家祖陵號稱衣冠冢，據說葬了些龍袍玉帶、鳳冠霞披之類的寶物，即使是水下的地宮里埋葬著朱氏天子祖宗的真正遺骨，也無法讓人將他們與帝王的身份聯系起來。

幾千年的封建帝制，不知留下過多少荒唐。

自己奪取了帝位，就可以把故去了幾十上百年、只要能夠確認身份的幾代祖宗都追封為皇帝。這種近乎無聊的榮譽，只有到了極位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欲望，只有他們才想得出來，也只有他們具備玩弄這樣游戲的資格。

為君者開了先例，偶爾也有為臣者享受到類似的榮耀，讓其父輩和祖輩得到空頭追謚，但只能被封為朝臣，并且這種加封的權力同樣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他今天高興時，可以給某個臣子的先人予以加封，明天如果看你不順眼，還可以隨時將其褫奪，這要看臣子的命運如何。

這類游戲已夠荒唐，還要按照皇陵規(guī)制為自己的祖宗造陵，可謂荒唐至極了。將這種荒唐推向極致的，第一個就是過去窮怕了的朱元璋。

歷史上更多的皇帝所以能做上皇帝，是因為他們的前輩是皇帝。乞丐出身的朱重八已經做皇帝快20年了，忽然想到要讓他在貧困中死去的祖先也在黃泉之下“過把癮”，于是往前追溯四代，使明王朝的記錄中增添了四個子虛烏有的皇帝。于是，他便選擇了埋葬他祖父的這片土地，這個枕岡臥淮的好地方，大興土木，建起了這座“明朝第一陵”。同時，他還在安徽鳳陽為其父母也建了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皇陵”。

二

沒有節(jié)制的權力，必然會導致沒有節(jié)制的私欲。

人類社會形成以來，恐怕只有中國封建帝王的私欲，才會膨脹到如此怪誕的程度。

在朱元璋稱帝以前的九十余年中，是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天無二日，國無二君，那會兒哪來什么玄皇帝、桓皇帝、裕皇帝、淳皇帝？如今天下早已是他姓朱的了，他想怎么著就怎么著，沒有誰敢指責皇上。

“承天子，治國家。”皇帝家里的事情就是國家的事情，皇上的祖宗也是整個朝廷的祖宗。

他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他也可以一個理由也不要。

或許是因為有了明王朝開山老祖的先例，才有了后來明世宗朱厚執(zhí)意要追謚自己生父興獻王朱元為皇帝，才有了這位年輕皇帝的蠻橫與勝利，才有了明史上著名的“大禮儀”事件，才有了湖北鐘祥那座歷經40年筑成的足可與其他明皇陵齊觀的顯陵。

眼前這座明代皇帝的祖陵，也耗時長達28年之久，當初筑有城墻三重，外圍羅城周長三公里，內有重重殿閣和漫漫神道，配設廚庫宰所和井亭鋪舍等諸多建筑，外加流水玉橋和數萬松柏，可以說氣勢非凡。

君臨天下者，盡管其意圖往往叫人不可思議，但也要弄出一種莊嚴。

然而，真正怪異的終究不在于帝王的行徑，而在于他們一代代苦心孤詣地為自己及其后世設計的社會體系。

皇權至上，天下的一切最終是為了滿足皇帝及其子子孫孫的統治欲望和占有欲望，其中自然包括他們某種超越獸性的荒謬欲望。所謂子民的存在，從終極意義上看，不過是供他們奴役的工具和玩偶。盡管他們有時也強調順應民心，追求政通人和，但只是為了實現他們更便利的奴役，實現他們一個家族世世代代永恒不變的統治。

從天下人的角度看，每個人的人生價值，每個人的功利奮斗，都必須最終服從于自己所處的那個封建王朝。

原來，天下人都是在為一個家族的欲望而活著！

在現代的共和民主理念發(fā)生之前，沒有人真正突破這個堅牢而可怖的理念枷鎖。

因為有著無限利益的巨大誘惑，中國一代代王朝中，更沒有一個君主走出這個歷史的死胡同。即使是在一百年前封建制度的末日來臨之時，很多人早已為末代王朝指明了道路，但他們至死都不肯改弦更張。更為可悲的是，在帝制已經被徹底推翻，還冒出了一個夢想其死灰復燃的袁世凱，一個全體人民的“冤大頭”，一個中國歷史的“冤大頭”。

三

有個日本人把中國幾千年封建王朝的更迭看作是“權力游戲”，我看更準確的形容應該是一次次“權力賭博”。

我們面前的這座皇祖陵，就是我這種“賭博論”最形象的一個注腳。

朱元璋是元末亂世中爭賭皇權的最后贏家，并且有無數英雄豪杰和普通百姓或自愿、或被迫地將賭注押在了他身上。那樣的參賭，并非是拿多少金銀財寶可以充作賭注的，而必須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而歷史卻殘酷地證實，他贏了，贏得驚天動地，但不是所有為他下注的參賭者都贏了。不知多少人在他未贏之前，就為他做了敵人的刀下之鬼；又有很多人在他大贏之后，反倒整家整族地冤死在他的刀下。有的忠臣良將一門心思跟隨他，雖然出生入死，屢建奇功，但也未能幸免弓藏狗烹的下場。

像朱元璋這樣改朝換代的開國之君，都是在血雨腥風中贏得賭局，最后或早或晚又在另一場賭局中被子孫輸掉。有些王朝剛剛建立就被輸個精光，如秦二世輸掉的秦王朝，如隋煬帝輸掉的楊氏帝業(yè)，還有一些類似的大大小小的短命王朝，也許只有史家才能說全。

即便是能夠延續(xù)幾十年乃至幾百年的王朝，也免不了刀斧相向的捍衛(wèi)與爭奪。朱元璋剛一撒手西歸，兒子燕王與其長孫建文皇帝的帝位爭奪戰(zhàn)就打得天昏地暗。這次骨肉相殘的惡仗打了四年，即使將士們命如草芥，不足以計，可他朱家子孫也付出了慘重的生命代價。

由于巨大利益的驅動，覬覦帝位的野心隨時都可能在宮內宮外萌生出來，同胞骨肉也不例外。高坐龍椅的皇上往往如行走于刀鋒，說不定在哪個黑夜或清晨，突然事發(fā)而死于非命。因而，有些王朝雖然維持得比較長久，卻也是一路血腥與殺戮。

所謂成功的帝王，他們是最大的贏家，同時也是輸家。

按照封建帝制的邏輯，奪取江山的帝王中也不可能有完全意義上的勝利者，歷史的軌跡也不可能擺脫那個魔幻般的怪圈。

四

還說我們這次來游覽的這處皇祖陵，許多游人來過才知道朱元璋的高祖叫做朱百六，曾祖叫做朱四九，祖父叫做朱初一，在蒙元統治時期，他們與天下漢人平民一樣，不得有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大家并沒有把朱皇帝的“封帝”鬧劇當回事，更多的人不會在意、也無法體會到朱家天子的那種心理滿足。

可在當初，這處皇陵的意義就非同小可了。

早年叫做朱重八的明朝開國之君，不但是個令許多人津津樂道的亂世梟雄，也是一位最具傳奇色彩的封建帝王，古往今來，沒有哪個人的人生經歷能有他那樣的巨大反差。其家境到他年少時，早已淪為赤貧了，因為瘟疫和饑餓，家中半月之內連喪數人，并且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鄰人實在看不下去，才拿出一片田地讓他家掩埋亡者。而他一旦登極為帝，其情景就不是一句“天壤之別”可以形容的了。別說這處形同鬧劇的所謂皇陵占地之廣，就是另外劃出的祭田也多達149公頃，可這在他那廣袤的天下“王土”中，連指縫一塵都算不上。

本是一處再尋常不過的祖塋，朱皇帝硬說這里風水有靈，其祖宗占有龍脈，是他朱家帝運的肇基之地。不然，真龍?zhí)熳釉趺磿毘鏊遥怀鲈趶埣液彝跫夷亍＝酉聛恚赖畎蔚囟穑闹艹菈ι浑y想象，那會兒天下的百姓對此懷有怎樣的敬畏。

不過，天下如果出現風吹草動，對那些心懷異志的人來說，赫然而立的皇祖陵，恐怕不是使他們膜拜的標志，更不是什么龍孕之地，而是一個巨大的誘餌！

什么是光宗耀祖啊，最好的實例就在眼前。

帝王權柄的魔力要勝過神話中的法寶一萬倍，想要什么它就能變出什么，連你沒有想到的好處，它也會自動為你變出來。有了它，還可以想除掉誰就除掉誰。

這個曾經叫無數人憎恨的東西，實在太管用，太可愛了！

很早以前揭竿而起的陳勝就不信什么“龍種”，當初決然走出寺廟參與起事的朱和尚自己，肯定也不信這一套。

正是有了這樣的種種誘餌，歷史又開始淪入幾乎與從前同出一轍的新一輪怪圈。漢高帝、明太祖之流，不但不再是人們懼怕的天子，反而成了豪杰們爭相效法的榜樣。

五

明祖陵建成不久，就遇到黃河奪淮，朝廷為了筑堰保陵而不惜工本，耗盡了民力。到了1680年，大明王朝已經壽終正寢，歷史結束了又一場“賭局”之后，一場大水終于將這片“風水寶地”淹沒了。當時，整個陵地和泗州城皆淪為澤國，樹梢行舟，殿頂游魚，以龍地自喻的皇室祖陵果真成了“龍宮”。

朱明王朝最后一位天子在北京煤山的歪脖子老槐上自縊了，老朱家的所謂龍脈也該斷了，自然也沒有誰惋惜這個讓前朝祭祀了幾百年的怪怪的場所。

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明祖陵，是幾百年之后考古工作者在湖水退去的淤泥中刨出來的，重重城桓已蕩然無存，巍巍殿宇也只留下一個個又大又圓的柱礎。只有神道兩旁的石像生原封不動地矗立在那里，文臣武將、麒麟石獅、華表望柱，等等，一應俱全，連太監(jiān)也沒有忘記雕刻其中，可見當時的一切全是按皇帝的“待遇”設置的。

因為紅色古樓都是新近仿建的，所以我只對那些石雕有些興趣。

望著那幾對栩栩如生的“文武官員”，我突生一陣悲哀。皇上活著，這些人必須小心翼翼地伺奉他們，皇上死了，還要把自己的形象刻成石頭去永遠陪伴他們，何況這里陪伴的只是離皇帝十萬八千里的皇上他爺爺、他祖爺爺，一堆誰也不曾見過的腐爛白骨。

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無論具備多高品質的人，都沒有人格可言。

這里，還不妨說到一個“細節(jié)”。朱元璋追封其先輩為帝時，自然沒忘記將他的幾代奶奶同時追封為皇后。所以墓前神道兩側的高頭石馬，也被分為皇帝的座騎和皇后的座騎，每匹馬的鞍披上都刻著龍鳳圖案，都是龍上鳳下，一龍配二鳳，意為帝王更加享有一夫多妻的婚配權利。兩對望柱的頂端又與之對應，分別雕刻著石榴和壽桃，其中石榴預示著墓主們將多子多孫。

皇家老祖早已入土為安了，難道還希望他們能夠像活著的后輩們那樣去享盡富貴，去尋歡作樂，以實現“多子多孫”？本來是為了顯示皇室的尊貴，但過于現實化的欲望展露和過于具體化的極致想象，似乎有些弄巧成拙，反而有損自己的尊嚴。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就像今日某些人祭祖時為死去的父輩送上紙扎的轎車電腦和“二奶”一樣，自己無德，還要讓土下的先人蒙羞。

六

極限的權力和暴發(fā)的財富對人性的扭曲，不但迅速、徹底，而且很難避免，并且無法醫(yī)治。

這使我想起流行于歷代盜墓者中間的一個“潛規(guī)則”，月黑風高之時，如果是父子倆合作進入某座大墓，當他們飽獲之后，特別是盜得了價值連城的寶器之后，必須按父前子后的順序撤出。只有如此，在前面鉆出盜洞的老父接起他們盜取的成果，還會拉扯兒子出來；假如反之，為父者可能被兒子一腳踢進大墓深處。

初時，那位投軍不久的年輕和尚不但勇敢多謀，而且與軍中的窮兄弟們關系極好，即使是他不斷得到郭子興的賞識和重用，也依然受到兄弟們的擁戴。后來，他被郭子興提防和不容，除了“馬皇后”從中周旋，也得到了一些弟兄的暗中支持，從而使他屢屢化險為夷。可是轉眼之間，權力到手，那位曾經和大家患難與共的將領立刻變成了兇的惡魔。

權力異化了人性，也異化出了如皇祖陵這般不倫不類的浩大工程。

然而，漫漫時光也能夠化腐朽為神奇。

如今，經過幾代帝王不惜民脂民膏建造的祖陵，又在日月輪回中被異化成了名勝景觀，異化成了一處供現代人們認識封建歷史的生動教材。

但愿更多的游人能夠從中看到歷史的怪異，看到權力的瘋狂，看到真正從社會體制上擺脫荒誕、要比思維和觀念上的覺醒更為不易，從而更加珍惜并捍衛(wèi)社會和歷史的每一點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