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依舊在刮著,很冷很冷。先前就在寂寂地落著的雪子,已變成鋪天蓋地的大雪。拇指面兒般大小的雪絨漫天飄灑。幽暗的天之背景,全是這輕巧的幽靈的身影。
長江一聲嘆息,瑟縮了好一瞬,終于被外在的魔力驅趕,東向而行。
一個人鉆出船艙。他環顧四野,在確信沒有人時,很費力地朝長江尿了。凜冽的刀子一樣的朔風立時灌入他的褲襠。這人似乎呻吟了一聲,蹲在地上揉著他的肚子,費力地走進船艙。
寒氣,逼人的寒氣箭一樣洞穿萬物。冷,到處都在冷。
小池,小池。我念著小鎮的地名,環視雪中的四野,內心莫名的興奮。
長江在幽暗和澄明間掙扎。沒有聲息,亦沒有氣勢。昨日還在激流中奔走的船只,靜泊在不知何處。而稍稍遠些的是長江對岸九江的輪廓。朦朧的、昏暗的色調構筑的輪廓。幾星燈火在雪光中閃耀,于是,那燈的光華也便暗淡了好些。
倒是跨江而立的九江大橋在雪中挺立。那白雪裝點的偉岸給素雅的大地幾許生氣。
二
給記憶一點溫暖吧。我想起江北小鎮的身影,那般的古樸,那般的素雅。分明是一幅眼熟的素描,濃濃淡淡,淺淺深深。是誰用善畫的筆縱橫卑闔了好大一氣,讓它透著水色,著了靈氣,永恒在蒼生四圍,天地之間?
江北的土地似乎永遠都這般肥沃。那幽暗中閃著光澤的泥土,實在是種有靈性的寶貝。面臨長江,南望九江,使這里的農業逐漸退化,退化成水產業,退化成江南那座城市的菜籃子。伴隨歲月的腳步,這里的菜地四季常綠。在早春,江北的輕霜還在草葉上凝著潔白的花兒,菜畦里已探出鵝黃的菜葉。它們怕生似的冒出小腦袋,好奇地在風中張望。而夏秋時節,滿田滿畈的各種時鮮蔬菜,伸展了肥碩的腰身。于是,四野盡見碧綠。綠的清新,綠的醉人。冬春時節,原野一片荒疏,大棚種出的反季節蔬菜則大行其道。一家一家的運菜車常年累月奔波在小池與九江之間。
“熱豆漿麻圓南瓜餅油條饅頭花卷兒喂”,這耳熟的早賣悠揚的傳過老街的屋脊,給沉沉夢中人一絲撫慰。
是小鎮的早晨嗎?下弦月還在穹廬,星子已然稀疏,長江邊卻是一片喧囂。輪渡粗重的鳴叫在朦朧的早晨明晰而驚人。
踏著濕漉的石板路,菜農肩上的擔子在吱吱扭扭唱著農家歌謠。更多的是機動三輪,它們滿載蔬菜爬蟲似的走上輪渡。
但是,沒有了。清晨趕街的腳步沒有了,輪渡也沒有了。幾年前還在忙碌不輟的輪渡,因了九江長江大橋的通車而歇業。時代的進步是以局部的犧牲乃至流血為代價的。十年抑或二十年前,輪渡公司大旗下的那一群,吃過苦也享過福的那一群,不知幾時作了鳥獸散。
江北水鄉古樸的韻致散落在泥地,深深地,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
三
分明是京九的一聲鏗鏘剝脫了小鎮的清幽。
從九江延伸而來的鋼筋水泥大橋還在襁褓,小池的人們已忍耐不住。不久,京九、合九鐵路以及黃黃高速公路在這里交織,交織成便捷,交織成現代,交織成炫目的變幻。
江北的小鎮躁動了。發展、機遇、優勢一類詞匯被頻繁用到會議、文件以及政府官員的口頭。很多人因了這樣的鼓動而暈暈然。這些人似乎真的覺得九江市即將與小池合而為一。黃梅縣某位領導曾在大會上用“九省通衢”來形容小池。他們不僅動員行政事業單位在這里建房,甚至提出縣城南遷的大膽舉措。
大呼隆、大高調,讓許多人深深憂慮。這是1958年嗎?一些人懷疑自己的腦袋出了問題。數百年歷史的縣城倏忽南遷,沒有雄厚的財力,只怕是拿錢打水漂呵。
但是,這些人的話是上不得臺面的。不僅如此,這些人、這些話還被當作雜音在大會給予嚴厲批評。
仿佛鬧哄哄的賭場,引來四面八方逐利的人們。單位的大樓相繼聳立。個人也在削尖腦袋求購地基。他們在幻想著有一天小池寸土寸金。地基飛漲,導致許多人跌跟頭。小池未見上馬,一位縣委副書記卻因土地問題栽下馬來。他的倒臺,牽連進一窩涉土人的敗北,或拆卸了官職,或跟風進了監獄。
但是,縣城南遷風沒有就此熄滅,相反,趁勢而上,愈演愈烈。內行人知道,是某些人的官欲在作祟??h城南遷成功,黃梅將上升為縣級市,大小官員官階隨之上升。如此美事,誰不趨之若鶩?
大躍進式的南遷耗費了大量錢財。這種風刮了兩年,終于因北京的制止而平息。
造城運動在與經濟規律背道而馳中貽笑大方。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們走過小池,滿目都是建筑廢墟。它們聳立在田野,聳立在菜地,那般的刺目,那般的叫人心疼。
十年后的今天,好大喜功的好些官員走了。也許退了下來,在發揮余熱;也許仍在做著好大喜功的事情。
留下來的是痛苦。當年追隨南遷的尋常百姓,把幾年的血汗拋灑在小池的土地上,空留一段鋼筋水泥軀殼。
有人算了一筆帳,把花在小池的冤枉錢用在縣城,將會使黃梅向前一大步。
四
這是冬日的原野。我站在江北雪野仰望我的故鄉。
菜地仍是這樣的清新,它的碧綠,它的新鮮,叫人發著內心的欣喜。冬雪覆蓋的村莊給人絲絲溫馨。炊煙已然裊裊升起。仿佛老朋友遠遠伸出的手,是怎樣的厚重和溫暖呵。
雪已然停歇。穹廬由幽暗走向澄明。長江更見深藍了。江鷗的翅影呢?這小靈精也在避寒嗎?
太陽躍出云層。似乎被寒氣激了一下,瑟縮著抖了一抖。終于,偉男人一樣大大方方站出來,發出了逼人的光芒,亮了一江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