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7年初夏時節,被貶為江州司馬的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登上廬山,寫下了著名詩篇《大林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不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而今,白居易詠桃花的地方已成了廬山著名的景點——白司馬花徑。
往事越千年,2003年6月,千古名山又增添了一處著名的人文景點——近代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的墓塋。
陳寅恪與夫人唐的合墓位于中國科學院廬山植物園內,建墓的山現已被命名為“景寅山”。
陳寅恪夫婦的合墓既高貴,又十分簡樸和莊重。整個墓塋是由12塊第四紀冰川遺留下來的漂礫石搭建而成,這些石塊已有200萬年以上的歷史,至今仍堅硬無比。右邊長條石上刻著“陳寅恪唐夫婦永眠于此”,沒有任何介紹、評價的溢美之辭;左邊的扁圓形石上,刻著陳寅恪奉行一生的準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十個大字由當代著名畫家黃永玉先生題寫。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多么令人警醒、深思的格言!多少佇立在陳寅恪墓前的學者、專家、莘莘學子和游人,默讀著這十個大字,浮想連翩,心中難以平靜。1929年,陳寅恪在為國學大師王國維所作的紀念碑文中鄭重寫道:“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70多年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被后人鄭重地刻在了陳寅恪的墓碑上。
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科學院院長路甬祥院士在為陳寅恪骨灰落葬廬山專門發來賀電,賀電中不但客觀、公正地評價和肯定了陳寅恪的杰出成就及歷史地位,還突出地提到了陳寅恪奉行一生的準則:“陳寅恪先生以其學術架構宏遠、博大精深、學貫東西為海內外學者公認為一代宗師。先生向有儒生思想、詩人氣質和學人風骨,實為學界之楷模。先生一生主張‘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對學界影響深切久遠矣。時下我中華行富國強民之路,以科教予興國,學界當以國學大師自勉,為強國鞠躬盡瘁不已!”
路甬祥副委員長希望學界當以“國學大師”、“學界之楷模”陳寅恪“自勉”,然而,真要象陳寅恪那樣,一生嚴格奉行“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是多么不容易。陳寅恪做到了,但其中酸甜甘辣,他為此而付出的巨大代價,卻令后人在感嘆不已后,又不能不為之而深思。
陳寅恪奉行“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與他的家庭有很大關系。他的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都是科舉出身,本都有著輝煌的前程,卻都因不愿循規蹈矩、隨波逐流而改變了人生的軌跡。陳寶箴身列晚清“封疆八大吏”之一,任湖南巡撫時,積極推行新政,支持戊戌變法,后被慈禧太后“賜死”。陳三立積極佐助父親推行新政,被時人譽為“維新四公子”之一,變法失敗后與父親同被革職,發誓不再入仕,專心寫作,成為清末民初的著名詩人。陳三立在給友人的詩中就明確寫到“破荒日月光初大,獨立精神世所尊”。陳寅恪的大哥陳衡恪(陳師曾)是現代大畫家,精通中國畫的精髓,他卻將漫畫引進中國,引起喧然大波,他無所顧忌,照畫不誤,成為中國漫畫的鼻祖。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和陳寅恪都以不同凡響的作為和業績入選《辭海》,祖孫三代四人同入《辭海》,為目前中華第一家。

陳寅恪的特立獨行的確與眾不同。他12歲就跟大哥陳衡恪去日本留學,直到35歲被清華國學院聘為導師,其間大部分時間在國外讀書,卻一個學位也沒有拿到。1918年已是28歲的他赴美哈佛大學學梵文和巴利文,學了兩年半,他認為該掌握的都已掌握了,馬上就動身去德國柏林大學研究院學習東方古文學。老師和同學都勸他等半年拿到學位再走,他說留學是為了學知識,既然已完成了任務,再待下去就是浪費時間,浪費時間就是浪費生命,豈能為了學位而浪費生命?1925年,吳宓舉薦陳寅恪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校方還有些猶豫,和入選導師的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相比,陳寅恪既沒有顯赫的聲望,又沒有震服人心的學位。吳宓說此人可了不得,精通近20個國家的語言,在語言學、史學、佛學等多領域都有極高的造詣。校方試著先聘用一段時間,結果不久,校方就為找不到更大的教室而犯愁。每次陳寅恪講課,聽課的教授遠比學生多,教室一換再換總是滿足不了要求,陳寅恪很快就贏得了“教授的教授”的美譽。他隨后出版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兩部奠基之作及大量水平極高的史學論文,為他贏得了更高的聲譽。但他決不為名聲所累,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抗日戰爭勝利后,躊躇滿志、自比唐太宗李世民的蔣介石托人以重金請陳寅恪寫《李世民傳》,暗中為他歌功頌德。陳寅恪堅決拒絕,毫不隱瞞地說“我寫文章,違背我本意的我決不寫。”
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幾次派專機接陳寅恪及家人去臺灣,遭到陳寅恪的嚴詞拒絕。新中國成立初期,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的陳寅恪擔任中科院學部委員(現院士)、全國政協常委等職,心情舒暢的他撰寫了大量高質量的論文,初步建立起自己宏大的史學學術架構,但他奉行的準則仍然沒有絲毫改變。1953年底,中國科學院力邀陳寅恪回北京擔任中科院第二歷史研究所(中古所)所長。陳寅恪面對北京正在大張旗鼓地開展(全國也在陸續開展)用馬列主義改造、武裝知識分子頭腦(俗稱“洗腦”)的現狀,提出兩個條件:一是允許中古研究所不宗奉馬克思主義、不學習政治,研究歷史不受政治干擾;二是為了確保能做到這條,請毛澤東、劉少奇各給他寫一條同意他這樣做的“手令”。他在《對科學院的答復》中明確寫道:“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于我所寫的王國維的紀念碑文中,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我決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公元1911年)時我就在瑞士通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這是何等的驚世駭俗,陳寅恪的執著、剛毅的確令人驚嘆!
1954年10月16日,毛澤東發表了《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全國隨即開展了對所謂“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批判,緊接著又展開了反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斗爭,陳寅恪在中山大學也受到較大沖擊。雖然在廣東省委主要領導陶鑄等人的特別關照下,陳寅恪的正常生活未受到大的影響,也順利過了“反右”關,但他的教學、學術研究卻不能不受到較大影響,他的心情也時常感到郁悶。1958年4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搞臭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1958年6月,中山大學公開開展對陳寅恪的批判,1958年10月,廣東的理論刊物《理論與實踐》登出萬言長文《批判陳寅恪先生的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史學方法》,中山大學歷史系的青年教師和學生在眾多的大字報中竟指責和嘲笑陳寅恪是“偽科學”、“假權威”。陳寅恪被深深激怒,向中大提出從此不再開課,不再帶研究生。
在這般政治運動一波連著一波、一浪趕著一浪的情形下,陳寅恪要按照“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去研究、撰寫、發表、出版史學的鴻篇巨著,已經是不可能了。但他又不能違背自己的準則,他只有選擇沉默,近20年的沉默!他最終未能寫出已成竹在胸、中國學界寄于極大厚望的中國通史或中國文化史等扛鼎巨著,這使他內心感到極大的痛楚。這是陳寅恪的遺憾,也是時代的遺憾;這是陳寅恪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但不管身處何等境遇,他至始至終堅守了他的原則,他在1964年《贈蔣秉南序》中說得直截了當:“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
陳寅恪晚年雖然沉默了多年,但他并沒有停止思索、停止探求。他努力克服雙眼失明、又跛一足的困難,憑著極大的毅力,在助手的幫助下,完成了極有價值的長篇宏論《論再生緣》和85萬字的巨著《柳如是別傳》,它們浸透了陳寅恪晚年的全部心血。《再生緣》是清代中期才女陳瑞生所撰寫的一部長篇敘事詩,詩中的主角孟麗君敢于掙脫封建禮教束縛、追求女性自由平等獨立,縱是觸犯皇規也在所不惜。所以盡管《再生緣》達到很高的藝術成就,長期以來卻備受冷落。柳如是是明朝的一位才女,敢恨敢愛,敢作敢為,不受三綱五常等封建禮教的壓制,俠肝義膽不讓須眉,她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陳寅恪之所以要寫高度評價《再生緣》的宏文和巨著《柳如是別傳》,正是因為孟麗君、柳如是無所顧忌,活出真我、活出燦爛的所作所為,符合陳寅恪奉行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張,在陳寅恪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在《柳如是別傳》的后記中寫得很明確“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在詠《再生緣》的詩作中,陳寅恪亦是直抒胸臆:“異代相知淚滿巾”。
陳寅恪是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為奉行一生的準則,但是,中國是一個封建社會過于漫長的國家,“三綱五常”、唯上唯書、盲目服從的傳統習規根深蒂固,即使在封建制度表面被推翻后,這種傳統習規還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以各種不同的形式頑強地表現出來,有時甚至得到強化。所以中國有句流傳極廣的古訓: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句古訓既然能代代相傳、歷久不衰,自然是凝聚了多少人的經驗和教訓,足堪后人借鑒和吸取。但它有時太模棱兩可,讓人犯難,因為“時務”并不總是和“真理”、“正道”相吻合。善于識“時務”者,當“時務”與自己堅信正確的信仰、原則發生矛盾、甚至相悖時,常常審時度勢,權衡再三,趨利避害,放棄一貫堅守的信仰、原則,甚至做人的底線,即使不能成為“俊杰”,也可免災祛禍,求個平安。顯然陳寅恪做不到這點,也不屑這樣去做。他在為王國維所寫的紀念碑文中斬釘截鐵地宣告:“士之讀書治學,蓋將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固守信仰、真理,寧折不彎,有時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但固守者的人格魅力、風骨情操,常常會穿越時空隧道,透過歷史的重重迷霧,發出令后人眩目的光芒。
在初起的“文革”風暴中,陳寅恪受到慘無人道的摧殘。1969年一個凄風苦雨的秋日,79歲的陳寅恪悲愴地離開了人世。34年后的一天,在和風細雨中,他攜肝膽相映的老妻唐回到了廬山。唐是清末閩臺巡撫唐景崧的孫女,比陳寅恪小8歲,與陳寅恪算是門當戶對。唐1928年8月與38歲的陳寅恪在北平結婚,幾十年與陳寅恪風雨同濟,照顧極周。尤其是陳寅恪中、晚年雙目失明,又跛一足,特別是不能自主地撰述和教書,心情極為壓抑時,唐更是百般寬慰,力擋風雨。陳寅恪辭世后,唐強忍巨痛,鎮靜自若、有條不紊地安排好夫君的后事和家中瑣事,45天后便從容地追趕夫君而去。
現在,這對“舊時王謝堂前燕”呢喃地飛回了廬山。廬山緊臨陳寅恪的家鄉——江西九江修水縣(原名義寧),陳寶箴、陳三立多次上廬山游覽,甚喜廬山的風景和環境。1929年,陳寅恪出資在廬山購買了松門別墅,接77歲的老父陳三立上山定居,陳氏家族成員時常匯聚廬山,尤其是夏季,常人滿為患,需另租房暫住,廬山成為陳氏家族溫馨的樂園。1949年,周恩來委派陳三立的至友李一平到廣州看望陳寅恪,懇請他不要去臺灣和國外,國內定居點由他定,如愿來廬山,可由政府出資將松門別墅全面整修,后陳寅恪因多方原因未來廬山。現在,他終于來了。他1945年在作于成都的《憶故居》一詩中曾哀嘆:“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松門”即松門別墅),現在,他終于夢想成真了。中科院院長路甬祥在賀電中充滿感情地說到:“陳寅恪先生謝世34年后擇我院廬山植物園歸葬,甚感榮幸之至。廬山乃我華夏之絕艷寶地,名人名山名園融為一體,歸于自然,先生終得以慰籍!”
陳寅恪先生辭世四十周年了,歷史的蒙塵已漸漸抹去,陳寅恪的學術地位、尤其是人格魅力,越來越被后人所認識、推崇。陳寅恪墓已成為廬山著名的人文景觀,在樹立科學發展觀、振興中華的今天,當人們肅立在墓前,端祥著墓石上陳寅恪的格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時,會受到怎樣的昭示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