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知音》是當下德高望重的散文家林非先生十年前所著的一、二千字的美文。
一闋“高山流水”幾成千古絕唱。《話說知音》寫的就是春秋戰國時期俞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這個美好的故事均得古人、今人幾許演繹,更有文人墨客敷成許多美妙亦可稱頌的文藻。但細品來均沒有林非先生這篇《話說知音》短文所揭示予人的精神與思想內容之厚重、韻味之醇洌,令人把玩不已。
“當他(伯牙)在小舟中專心致志地鼓琴、鐘子期竟會聽得如此的出神入化。他將仰慕著高山的情思注入音符時,鐘子期立即慷慨激昂地吟詠著‘巍巍乎若泰山’,他揮舞手指浩蕩迸涌的水聲時,鐘子期又像是站在滾滾的江河之濱,禁不住心曠神怡地呼喊起來:‘湯湯乎若流水!’,……如此神奇地領悟和熟稔著伯牙彈奏出來的裊裊情思,真像是變成了他的化身一般。如此難于尋覓的知音,怎么能不讓伯牙萬分的興奮和感激呢?因此當鐘子期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心思觸摸琴弦了。深切地懂得自己的知音,也許是并不多的,怪不得唐代的詩人孟浩然,要反復地感嘆‘恨無知音賞’和‘知音世所稀了’”。
林非先生在這段文字中形象地以傳神的筆觸,描繪了鐘子期是俞伯牙的“知音”,并聯想到唐代大詩人孟浩然的感嘆。但是林非先生這時的思緒似乎停頓了一下,靜思片刻,他旋即從激越的感情抒發中理性地感覺到類似孟浩然的那樣對“知音”這故事感嘆的古今文人的欠缺處,那樣的文人充其量不過是“懷才不遇”、“孤芳自賞”,無奈地“自憐”、“自嘆”而已!說得更具體些,不過是一些極有品行、操行尚上的“內圣外王”功修煉到了家的中國之傳統文人而已。他們所寄寓美好理想的“桃花源”之實現于集權于一身的“天子”身上!而這,正是問題的痼疾所在:一個家庭往往因其父母太過勤快,滋生了他的子女的“惰性”,一個地域因為其可出賣的資源太富裕,賴以生存在這方土地上的“人”往往惰性十足;一個民族如果被一個集權的“影子”主宰著,這民族往往是“惰性”的民族——落后、愚昧、麻木!
當然時代的局限性、當時經濟發展的狀況不可能要求他們像今人一樣積極地倡導“個性解放”,加強“民主意識”等等。
固而林非先生寫下了如許使人震撼又心儀的文句:“我偶或在黝黑的深夜里,……覺得伯牙老人隱隱約約地從這兩本典籍的字縫里走了出來,矍鑠地站在自己身旁。當我向他衷心地致敬時,多么想唐突地勸慰他,依舊要不斷地奏出震撼人們靈魂的聲音,……知音總是愈多愈好的啊!”
這就是林非先生所希冀的“伯牙”——與那個失去“知音”鐘子期再也沒心思觸摸琴弦了的“伯牙”的不同處;這個重操琴的“伯牙”亦是作者的人格力量的化身,是作者純凈的心地與“善”的品格的自然流露,也是作者自覺地承擔著與世人一道探索真理、捍衛真理的責任感的顯露!
為什么林非先生如此這般地崇敬著俞伯牙,又如此真誠地以友人身份勸慰伯牙重操古琴、不斷地奏起那震撼人們靈魂的樂章?
“據說他(伯牙)整整三年都困苦地彈奏著、琢磨著、冥想著,手指都開裂了,鮮血直往外冒,渾身都消瘦了,憔悴得像奄奄一息的病人。”但總不理想,失敗了又失敗了,后來他經過了與大自然的直接接觸,全身心地、忘我地投入大自然中去摸、爬、滾、打,歷盡滄桑,闖過多少生死的關隘……終于奏出了“悠揚而又壯烈、清爽而又浩瀚、剛勁而又纏綿、悲切而又歡樂……”的與大自然的和諧的樂曲——“高山流水”。所以林非先生發出了“既然已經耗盡了畢生的心血,投入了如此艱巨的功夫,確實就應該不停地奮斗下去,將自己美好和高尚的追求始終留存在人們心中,獲得更多更多的知音”的呼吁聲!
林非先生出生在舊社會,時至寫這《話說知音》之日已是“知天命”之年。他從少年時代所見所聞所覺中只感到人世間兩個字的份量:一曰“苦”、二曰“悲”。他常常疑惑于這世間為何充滿了悲劇的命運?人生難道真是痛苦的深淵嗎?于是乎他天性中所具有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求真、求美、求善之精神火花在萌芽、在成長、在苦苦地纏繞著他的一生!
于是乎這位學富五車、博古通今、以古鑒今、縱覽世界各大流派學說的學者、散文大家的林非先生,在探索人生“真諦”、悟大自然之“道”,以文構建其理想的合“道”的境地與俞伯牙以音符所示合大自然之“道”的一闋“高山流水”琴韻之音“共鳴”了。
是呀,俞伯牙與大自然同生死、共呼吸,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把“我”深化到大自然之中,“我”即山、即水、即樹、即草、即葉、即塵埃、即禽、即獸……“我”即自然,自然即“我”的歷練。練膽、練筋、練心……他終于悟到大自然所具至真、至善、至美的臻其妙境!他感知到大自然的“波動”,更觸動自己心弦的“波動”,于是產生了琴弦的“波動”,一闋為天地立心的“高山流水”終成千古絕唱,可謂“佳作天成”矣!
反之亦然,鐘子期雖不是作曲、奏曲者,但其長期生活于大自然中,生活在高山流水之中。冬孕、春發、夏長、秋熟四季變化,日月星辰的運轉,晝夜消長變化均與其由肉體的感覺發展到心靈的認知。他從山山水水,一草、一花、一木的細微變化活動中悉知其生命的所在變化,感到他們的喜、怒、哀、樂……,因而一聽到俞伯牙的琴音即引起心靈的“共鳴”,高呼:“巍巍乎若泰山”、“湯湯乎若流水”的稱贊,成就了一篇流傳千古“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
我想林非先生在這里也向世人揭示了這樣的一個道理,大自然固有的本性的“道”是第一性的!“道法自然”,人類的一切活動必須與大自然所固有的“真如”——即是“道”諧步時,才能順利地發展、正常地運轉下去,否則大自然會不理睬或加之以報復的,不管你的主觀意志如何!
當然,林非先生不是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這些道理,而是以其獨特優美的散文語言,從行文里、從字里行間不經意地似“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樣,給予我們以思索、以啟迪,從而達到“會意”、“共鳴”的間接效果。
用心良苦!林非先生之所以今天以激越的感情、動人的筆觸、以“抱沖”之氣寫這篇僅一、二千字的短文《話說知音》,實乃是喚起世人都來做、爭取做大自然的“知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讓每個人都感知大自然之“道”,每個人都尊“道”而行,呼吁、歡呼整個人類來共建一個和諧的、理想的、合大自然之“道”的樂園!
這就是林非先生在這篇美文中所要傳達給人的美學觀!
俗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忽然想起清人計六奇在他所撰《明季南略》后深有感觸地說:“不知我者不可讀我書,即知我未深者,亦不可讀我書”“嘻嘻,茫茫宇宙,求其可讀我書,能讀我書者豈其人?雖然,又誰是其人也?”
求“知音”何其心切,又何其難耶!
不,朋友們,“難”,只能嚇退怯懦者!我們要以高山翠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韌勁,“梅花香自苦寒來”的豁達大度,去投身大自然,讀好、讀懂大自然這本書,去順應、利用大自然,做一個駕馭大自然的“弄潮兒”,這才不辜負林非先生對我們的殷切希望!
這時,我恍惚聽到“高山流水”的神妙音樂從遠處悠悠裊裊地飄來,其音由遠而近、由細而張、而清晰、而激越、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