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越雷池一步!”忽然想起了這個成語,忽然決定去看一看雷池。
我的興奮點選擇在長江北岸一片遼闊的平原,安徽省望江縣境內一個名叫合成圩的圩區。經過望江縣的縣城,再沿公路往東北方向前行十幾里,我便站立在合成圩的圩心——并不很遠的遠處,就是一個名叫“雷池”的集鎮。但我卻看不見歷史上那一大片浩淼的水域!“東則砥原遠隰,亡端靡際;南則積山萬狀,爭氣負高;西則回江永指,長波天合;北則波池潛演,湖脈通連。”這是公元439年的一個秋天,那位名叫鮑照的南朝詩人,在雷池水面上棄舟登上大雷岸時放目環眺到的情景。而此刻,我僅僅只能通過那則成語和鮑照的詩句去猜測雷池曾經有過的宏闊與險要,我所看到的并不是歷史上那個波濤洶涌的雷池。
平原!只有平原,它正遼闊著,向我撲面而來。
曾經多次到過雷池,確切地說僅僅只是從古雷池的腹地一擦而過,而最早的一次是在1989年江堤歲修之際,也就是我剛剛謀得一份工作后不久。那是一份與水有關的差事,并且我至今仍在堅守。我有些吃驚:十幾年來的時光,我一直在試圖穿越一條遠水,或者說我始終在一條命運的水路上奔波。
我忽然覺察出了一絲蒼茫的況味,并試圖沿著一條成語的水路,去打開歷史上與雷池有關的險惡與蒼茫:那是一段來自《晉書》的記載。
雷池的宏闊與險要,使它自古就成為兵家必爭的水面雄關。三國時期,東吳曾在此設雷池監。東晉時,也曾在雷池設置大雷戌。晉成帝咸和二年(公元327年),歷陽(今和縣)鎮將蘇峻聯合壽春(今壽縣)鎮將祖約謀反,并向當時的京都建康(南京)進攻。江州刺史溫嶠獲悉京城危急,欲通過長江水路火速領兵東進救援。在京都掌管中央政權的中書令庾亮得知這一情況后,擔心當時手握重兵的荊州刺史陶侃會乘內亂的空虛之機去進攻溫嶠駐守的江州。因此,庾亮立馬寫了一封書信勸溫嶠坐鎮原防守護好自己的地盤而不要輕易跨越雷池東上,因為雷池這一長江天險已被叛軍控制和把守。這就是歷史上那封著名的《報溫嶠書》,成語“不敢越雷池一步”來源于這段典故。
波涌著濁浪排空的險惡!一個發自東晉的動蕩事件,就這樣被一句成語高度濃縮。
可以想象得出,當時處在圍困中的庾亮,在勸告溫嶠不要沿水路東進救援時一定是發愁得雙眉緊鎖。而我認為,在那個動蕩和戰亂的年代,庾亮的那份忠告又是善意和智慧的。或許,歷史有時就是這樣叫人在不可理解中去設法進行理解?
歷史是一種無言的滄桑。我喜歡歷史的那種滄桑和無言,如果過多地對那些史實的來龍去脈進行追問和考證,只會使歷史喪失曾有的蒼茫。
是歷史讓我們這些后人記住了一個伴隨著成語流傳下來的水名,并且知道了那片水域曾有的宏闊、險要和蒼茫。可是從古雷池里流出去的波濤,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究竟何處才是昔日的雷池水域?
“大雷池水西自宿松界流入,自發源入望江縣界東南,積為池,謂之雷池。”(北宋《太平寰宇記》)“雷池,位于安徽望江縣雷池鄉,在縣城東南10公里處,緊靠長江北岸,面積一百平方公里,入江處為雷港。因古雷水自湖北黃梅縣界東流至此,積而成池,故名雷池,亦名大雷池。”對古雷池方位的推測和判斷,我主要是依賴諸如這一類的史料文字。它們,為我認識那片陌生的水域打開了四通八達的想象力。為此,我曾找來一張望江縣水利工程圖,對照著史料上的文字,職業性習慣促使我拿起一把比例尺在地圖上的合成圩區域反復勘量——合成圩及其邊界,構成了我心目中的雷池區域。
源源不斷的古雷水,以無窮無盡的復數形式填充著雷池的浩淼,爾后又流到更低的低處——雍容大度的雷池,曾經是那樣的吐納不息!
母性的胸襟。一片撲朔迷離的水域。
想象著雷水的轟濤:宏闊險要、煙波浩淼的雷池曾經是長江北岸一片與江相通連的古雷水匯集的廣闊水域,這是一個不爭的史實。只是我難以想象那片浩淼的水域,是如何衍變成為現在我眼前這片廣闊的圩區,而那些陸續遷徙而來的移民,又是經過怎樣的顛沛流離來到這片曾經的水域墾荒和落籍?
又是通過史料得知,明天啟年間,雷池的入江口雷港被泥沙所塞,于是雷池水不得不改道從華陽入江,自此以后雷池就漸漸衍變成了長江北濱的一處沙洲。“沙塞雷港口,狀元從此有。”頗具意味的是當時望江的民間竟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這是對一種既定事實的無奈認同,還是抒發著一種美好的祈愿?
一種滄桑以及滄桑帶來的美麗與開闊:雷池,已經將它的浩淼和險惡掩埋進了時間的沙土。現在,它正以另一種方式呈現自己,同時又不斷地沿著一條成語的水路,向后人反復暗示其曾經的險惡和波濤。
其實世事的險惡,遠比雷池的波濤洶涌。
由浩淼的水域變成荒涼的沙洲,再由荒涼的沙洲變成一個擁有十幾萬畝圩田的鄉鎮。雷池,它所經歷的滄桑和巨變,簡直就是一場神話里的傳奇。我想,鮑照如若登臨今天的大雷岸再次放目遠眺,一定會陌生得無所適從。當然,這僅僅只是我的一種假設。而歷史的舊貌是無法用假設來修復的,逝水東流,時事是另一種流水,它靜靜地流逝著,并且從不開口言說。
流逝是時事的常態?
一任思想放縱地奔馳:在這個初夏的上午,我在古雷池一百平方公里的某一局部信馬由韁地走著,但是卻始終沒有看見歷史上那一大片浩淼的水域。此刻,“浩淼”僅僅只是一個奢侈的詞匯。可是順著心靈的光線,我看見的仍就只是歷史上那些險惡的驚濤。
從心靈里奔涌出的雷水,轟鳴的總是歷史的回音:它澆灌了一位尋訪者內心的渴。
回蕩著歷史的喧響!因世事和地理的雙重險惡,雷池的名字早已經被記載進了歷史的詞典并且名噪九州。不再去探測和打聽雷池在某段歷史上的蒼茫,讓那些流水一樣的滄桑,流淌到它應有的歸處。
曾經滄海難為水。現在,宏闊與險要的雷池已不復存在。因為那段來自東晉的典故,已經令它承載了太多的險惡和蒼茫,并令它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名詞:禁區。一個古代的水名,就這樣因為東晉王朝的險惡和動蕩而被抽象成了一個不可跨越的喻體。
不敢越雷池一步!
其實,不敢去跨越雷池一步的,又豈止是那個東晉的溫嶠?這么多年,一種生存的艱辛也令我的處境和那個東晉的溫嶠一模一樣,從不敢去跨越一下那些命運里的禁區。
遠遠近近的田野,一個又一個農民正彎腰在廣闊的圩田里勞作,神情是那樣安詳、專注。一陣陣微風輕輕吹來,散發出清涼的、散漫的、祥和的氣息。在這樣一個陽光潔凈的初夏上午,我所看到的僅僅只是一幅幅和美的田園圖景,收獲的也僅僅只是一些歷史的聯想和感慨。或許是不愿再向世人呈現險惡和滄桑,自始至終,我并沒有看見歷史上那個波濤洶涌的雷池。
我所造訪的僅僅只是一個安詳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