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

九洲江的水，滋潤著雷州大地的萬物。我小時候居住的地方，就有一條運河從屋后不遠處流過。運河是經過人工開鑿，從遠在百多公里的九洲江流過來。河水清澈，很甜。盛夏，我常常在河里游泳打水仗。

這天，老作家何叔組織十幾位青年作家和攝影家，到安鋪久受段的九洲江采風。我終于如愿走近慕名已久的九洲江。

九洲江發源于廣西陸川縣大化頂的九洲江，它從廉江北部的石角鎮入境，經安鋪、久受流入北部灣。何叔是久受村人，從小就生活在九洲江畔。我們驅車到達久受村時，他的鄉親們早早地站在村口迎接我們。他們簡短而熱情的話語，讓我觸摸到他們的純樸與憨厚。他們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早就備好一艘小輪渡，讓我們暢游九洲江。

艷陽高照，卻逢上冷空氣南下。路上，何叔說今天天氣有點冷，不知道村里有沒有人出來捕魚撈蝦捉蟛蜞，那景致同都市生活截然不同。有詩人從久受回來曾經說過：有了挖沙螺人，河灘的風景，才是活的。在九洲江的河堤上，我刻意尋找著傳說中的情景，江面上不見人影，冷冷清清，只有冷颼颼的風在河面上恣意跑動。其實，那熱鬧的場景，我在何叔的文章里已經很熟絡了：

“此時的四面海，萬頭涌動。漁人扛著漁網具，推下擱淺在海灘涂上的魚艇和竹排小舟，像條條長龍向各個海域游弋而去。撒簾網的、絞魚罾的、守鱟屋的、扒蝦的、捉螺摸蜆……”這場面太壯闊了。

小輪渡離開江岸，江面開闊了。風本來就很大，船一動，風就更大了，而河里的浪頭卻很低。船在河里象一把鋒利的犁頭，把河道一分為二，一道白白的水路，跟在船后，很長，就像書法家留下的神來之筆。渡口周圍的河堤壩，二米多高，小草在上面長得很旺。靠水的地方，稀稀落落長著低矮的紅樹林，默不作聲。象纖纖莆草的海關草，在風中輕輕搖曳著。要是在盛夏，蜻蜓立在草尖上，成為河道的看客。

小輪渡向北部灣那片海挺進。慢慢地，河南岸的堤壩矮了，最后變成一片平地。一大片一大片的墨綠色如潮水般涌了過來，那是紅樹林。紅樹林成為這一帶的天然河壩。潮起潮落，紅樹林成為河堤壩的守護神，沒有紅樹林，河水早就沖破河道，象脫疆的野馬，把河周圍的植物踩死吃得精光。這些個子不高的紅樹林，風過處，依然默不作聲，它一站就是幾百年，成為錚錚鐵骨。它們在等待誰呢？是等那出海的風帆么？或是一去不復返的河水？漁訊來的時候，漁家女，幾百年來也是站在岸上等待著她們親人的歸來。漁家女啊，紅樹林啊，你的癡情，讓我讀懂了生命的歌。

有海鳥從紅樹林里騰空而起。紅樹林就是海鳥的天堂，魚蝦蟹將的天堂。海鳥的歌，時隱時現，我能聽出，這是幸福的旋律。

江面上沒有漁船。漁船都到前方北部灣那片海去了嗎？江面上三五成群的竹排小艇，不停地在抽水。口徑很大的出水管，噴射出河底層黑黑的河水，水從鐵篩子穿過。聽渡船船佬說，水穿過鐵篩剩下來的是小螺。小螺是人工養殖螺的種苗。這種捉螺的方式，很獨特。

河道很淺，船佬總是小心翼翼駕著小輪渡，采用蛇形的線路前進。

小輪渡還是擱淺了好幾次。每擱淺一次，船佬都得用長長的竹竿插進江水里，用力去撬，去撐。小輪渡都要在原地打轉一圈甚至好幾圈，才能擺脫困境。船佬說，今天是第一眼水，潮水最小，要等到第三眼水，行船才順暢。他還說到第八眼水，潮水最大。等到海水漲潮，江里才容易跑船，這江真有點別扭。

因為有九洲江，廉江西南部才出現一大片土地肥沃的沖積平原。江的兩岸，不用說肯定是魚米之鄉。在江水即將流入北部灣時，江道突然來一個九十度的急轉彎，是江水經過長途跋涉之后太累了，想在此休息，或是江水對山的戀戀不舍，回頭和山說再見。總之，在五百年前，行船的先民就看好這塊風水寶地，也趨機泊船上岸，安營扎寨，然后建了一間間的店鋪、客棧，名叫安鋪。

小輪渡回到久受村的河岸，我心里一直在疑惑，這就是九洲江嗎？這就是幾百年來，曾經極其輝煌的黃金水道嗎？水道上曾經的繁忙，哪去了？幾只白鷺拍著翅膀，在江面上飛翔。白鷺太年輕，想必也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雷州半島沿海的魚港，星羅棋布，象硇州、東里、烏石、企水、江洪、草潭、界炮、安鋪就很出名，而唯有安鋪最獨特。安鋪并不臨海，它離北部灣還有十幾公里。

每當北部灣漲潮的時候，潮水聚集著日月的力量，就象那位神仙，拉開一把巨大的弓，潮水就是一枚堅硬鋒利的戰箭，沿著九洲江逆流而上。九洲江上滔滔流水，是陸地上的猛虎。對海來說，九洲江的流水就算是濁浪排空，也不過是小家碧玉的小姐脾氣。海水，展現出堅韌的雄性之力，勢如破竹，所向披靡，而江水敗如山倒。柔情的江水，在退讓之中，慢慢凝聚了山的力量，于晝夜間，又把海水逼退回浩瀚的北部灣。

九洲江，是海同江河的戰場，這場戰爭開始于幾萬年前或是更久遠的年代，戰爭一直延續到現在，并繼續下去。九洲江的河道是海的力量所創造的奇跡抑或是江河的力量創造的神話？我說不清。而此時，九洲江，寂靜一片。冷若冰霜的太陽，透出怪異的光。

連接安鋪和久受村的道路，是一道十公里長的河堤。河壩上高高低低的道路，很窄，只能容下一輛車經過。據說，這條河壩，是久受村人一鍬泥一鍬泥，一塊石一塊石，經過好長時間壘成的。這樣的堤壩，它的堅固程度，可想而知。每次發大水，周圍的居民不提心吊膽才是怪事。

離開久受村回安鋪的路上，我不時停下車。

九洲江的河床很淺，出現了一座座的江心小島，島嶼上長滿了蘆葦。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蘆葦，使我想起了洞庭湖上的蘆葦蕩，一起一伏的綠色蘆葦蕩，在風的鼓動之下，翻滾著，儼然代替了河道里的浪濤叫人生起另一種的蕩氣回腸。江河，應該是水的天堂，水是江河的主宰者。而河心成為植物的樂園，是海水或江水的悲哀？這衰落的征兆，打擊著我的心扉。

我家里的水，源自鶴地水庫。鶴地水庫，通過雷州青年運河流徑遂溪、湛江市區、雷州市等，灌溉著155萬畝農田。海一般的鶴地水庫，它清清的流水，來自于九洲江。為解決雷州半島的干旱問題，政府于1958年開始，在廉江市的石角鎮攔截九洲江，建設鶴地水庫。自此，石角下游的九洲江，傷了元氣。雨水是九洲江的源泉，而雨水沖刷地表所帶來的沙土，由于缺少推力，石角下游的九洲江的江水，把大量的沙土遺棄在河道里。逐漸，河道淺了，窄了。慢慢地，江缺少了生氣，沒有昔日龍吟虎嘯的活力。

堤壩邊或對面的河岸，每每能見到三二艘木船臥在岸上，有的船倉垂著頭，大半浸入水里。看樣子，好象是城市的居民把家里破爛的家雜遺棄在荒野里。走出河堤不遠處，我緊急停車，并下車。幾十丈處就是河道，一艘木船躺在陸地上，船身大半被肢解，僅剩下骨架。船的骨架、船板，木質還非常好。摸一摸，依然感覺到它的堅硬。船塔樓完好地立在一顆高大的榕樹下。榕樹呵，你還記得這艘船在漁訊回來的時候，漁民從船上卸下來的貨物或魚蝦嗎？放眼遙望，前方的河道筆直地朝我走來，民宅沿河而建。不遠處，河的一側，幾十艘木船的殘骸，無序地躺在岸上。有的船已經被拆得所剩無幾。船板，堆積如山。據說，有商家用這些在海水里浸泡了幾十年的船板作家具或地板，銷路很好。

我的心很痛。

漁船是風里來浪來去的英雄好漢，它們怎么啦？英雄真的沒有用武之地了嗎？我順著江水遙望北部灣那片海，那濤聲，還能傳到深藏在內陸的安鋪？中國與越南在北部灣那片海史無前例地劃上界線，無形的界線，真的象一把利劍，把幾萬年來的濤聲砍斷了？自劃界線之后，變窄了的北部灣承受不了漁網之重，政府采取強硬手段，拆船，部分漁民必須離開大海。漁船擠進江里，江，九洲江呵，你如何的想啊？我突然想，這船本來就是海里的蛟龍，卻誤闖入小江，并且是一條缺水的江，古語云：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我尋找著安鋪的碼頭。碼頭，是黃金水道最后的見證。

岸邊長著野草，也長著不新也不舊的民房。我唯有憑借想象，這里曾經停泊著無數的漁船和商船，是何等的熱鬧和壯觀。有多少的富賈或有多少的船佬，一代代地，帶著木竹桐油棉布棉花紙火油海產品匆匆忙忙地從九洲江這條萬年水道走進來，又帶著豆油豆餅花生蛋類豬雞狗鴨鵝火柴炮糖魚蝦等匆匆忙忙從這條水道走出去，他們的故事還在嗎？在當年，唐朝的張繼如果也來到安鋪，而不是到蘇州城外的楓橋，也定會吟頌出他另一首千年絕唱《楓橋夜泊》，其格調絕對是明麗且鼓動人心的。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安鋪會藏在這些古詩里嗎？大約九洲江畔的先民不會寫詩，或者寫了，沉在江底有待后人去打撈。

安鋪人自稱安鋪已有五百年的歷史，可我再也尋找不到它的歷史。水上人家在九洲江這條水道上所創造的歷史，隨著九洲江的水，流入大海了嗎？白切雞、安鋪粉、生滾白粥、魚生粥、簸箕炊、裹蒸粽、糯米甜糟、乙仔糖、干煎蝦會等風味小吃就是黃金水道的歷史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