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不承擔露的重。炊煙升起的時候,露水化作淡藍色的煙靄,隨人們的夢境一起散入晨風。
人們的夢里沒有露水,只有動蕩的黃金。
這是一座座埋藏著黃金的村莊。
山上光禿禿的。除了幾叢帶刺的灌木,就是亂陳的青石和雜草。春夏時節,草色凄凄,淡淡的一片綠痕,遮不住裸露的山體。蕭條的寒冬,草枯山瘦,更是一派荒涼。
然而就在這一片片荒涼當中,卻潛藏著閃閃發光的黃金。山坡上的淡淡青痕,山谷里的瘦瘦溪水,都隱去了,山巒、河床和村莊的上方,到處都是這種迷幻般的色彩,時明時滅,閃爍不定,牽動著村莊里所有人的夢魂。
幼時的傳聞,不僅使我相信黃金是極其貴重的罕有之物,更在大人們講述的傳奇故事里領略了關于黃金的神秘傳說。我甚至以為,黃金是天堂里才有的東西。我畢業后在鄉間工作的第二個年頭,似乎是命定的際遇,黃金和鄉親們對黃金的欲望一同闖入了我的視野。
初識黃金,是在山里一座廢棄的礦井。那座礦井是何人所挖,是高麗人,還是日本人?已經無從考證。但是大家都知道那座礦井同時還是一座天然的溶洞。那是個星期天,我和單位的幾位同事一同去探險。洞口很窄,洞里卻異常寬敞。洞內鐘乳石奇詭林立,洞壁上還有若隱若現的金礦脈。洞口外,是采金時遺棄的大片毛石,形成一面坡。同事隨手拿起一塊石頭,教我認識什么樣的石頭才是金礦石。雖然那大片的坡上沒有一塊真正的金礦石,但是那些石頭大多曾原生于礦脈旁邊,所以都具有金礦石的部分特征。黃金一般和銅、鉛、銀等金屬有伴生關系,但是以當時的開采和冶煉條件,除去銀,其他金屬是沒有提煉價值的。就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什么是“明金”:用肉眼可以看到的細小黃金顆粒,凡能看到“明金”的都是富礦;知道了什么叫“龍黃”:那些亮閃閃黃橙橙的其實不是黃金,是銅等其他金屬,黃金的真正色彩其實有些發暗;我還學會了“叫碗”,一種最原始的鑒定礦石品位的方法:將一塊礦石敲碎碾細,再用酒盅在大碗里細細研磨,用水沖去浮土,最后黃金會變成微小的簿片沉在碗底。我拿了塊“礦石”回單位去“叫碗”,最后碗底只剩下一些銅、鉛等金屬顆粒,連黃金的影子都沒見到。同事笑言:哪有金礦石等你白撿。
初見煉金,是在鄉政府辦的一家選廠。其實那是一種最古老的冶煉方式——混汞法。只是騾子牽引的碾子變成了電機帶動。金礦石在鐵碾的壓磨下變成細微的顆粒,土都被流水帶走,重金屬沉到底部的汞板上,汞會向金粒內部擴散,形成含汞合金的汞膏。最后刮出汞膏,蒸餾脫汞。只是汞對環境的污染太厲害,現在已被淘汰了。
初見淘金,是在下鄉途中經過的河道邊。周邊的山體遍布金礦脈,礦石經流水數萬年的沖刷,少量的黃金會被搬運到河流的回緩處沉積下來。淘金人將沙石不斷地鏟向溜槽,讓沙石和泥土被流水沖走,最后沉積下來的那一點點重金屬當中肯定會有一星半點黃金。命好的一天可以淘到一克黃金,以當時的價格,抵得上我半個月工資。
慢慢地,我見識了花樣繁多、千奇百怪的煉金方法。從最簡單的石碾子碎石溜金,到工廠化的氫化、碳化置換,從小批量的大缸燒金,到大規模的堆浸提金,物理法,化學法,不管哪種方法,其實都是利用黃金的超級穩定性——比重大,容易沉淀;熔點高,非千度以上高溫難以將其熔成液態;耐腐蝕,濃硫酸也奈何不得;黃金還具有較好的韌性和延展性。深藏在沙海巖層的細小金粒,不僅巋然不動、氣定神閑,而且具有悅目的光澤、神出鬼沒的魅影。黃金帶給人太多的引誘和迷惑。
那時候,黃金還是國家一類物資,由國家專營。縣里有專門負責黃金管理和收購的機構,有專門負責打擊倒賣黃金的公安大隊。然而,私采私煉和倒賣黃金的行為卻從來沒有停止過。鄉里有國有的礦山,也有集體的礦山,唯獨沒有私營的。然而許多所謂的集體礦山全都是私營,只是以集體的名義辦照,村里收取一定的“承包費”或“坑口費”。許多人不甘心種那兩畝薄田維持生計,許多人也不滿足去國有或集體礦山打工,黃金的神秘價值和致富神話誘惑著每一個有發財夢想的人。
于是,偷采盜挖、私煉倒賣黃金的人活動在每一座黃金明滅的村莊。
許多人在偷采盜挖。當地的村民知道哪里有礦脈,三兩個人,打一個洞,工具可以簡單到只有鎬和鍬。還可以通過各種渠道買到炸藥,偷偷地在洞中放炮。采來的礦石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拿碾米的碾子壓,也有的偷賣給所謂的村辦選廠。
也有一些人在私煉黃金。為了躲避檢查,村民們想出了各種辦法。有的藏在柜子里,有的藏在地窖里,有的藏在柴草覆蓋的大缸里。當時煉金的一種重要化學物叫“大桶藥”,學名叫氫化鉀,是一種強堿,也是一種巨毒藥劑,一盅足以奪命,人們聞之色變。不知道人們是從哪里得來的藥劑,總之煉金的地下活動從未停歇。
還有一些人在倒賣黃金。按規定,礦山所產黃金必須賣給國家。但是當時黃金實行的價格雙軌制。國家收購的黃金價格低,且須繳納各種稅費。私賣、倒賣黃金從來都沒有禁絕。
那是一股看不見的洶涌洪流,許多人不惜鋌而走險,一些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鄉間工作,且經常到村里去,隨時能聽到關于黃金的故事。有的人在采金時被塌方奪去了生命;有的人在地窖里私煉黃金時,被產生的毒氣活活熏死;有的人長年在井下勞作,得了矽肺病……如果健康和生命不在了,再多的黃金還有什么用?似乎沒有人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
采金是一項風險投資,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是否得到黃金的垂顧,全靠命運。礦脈厚薄不一,神秘莫測,沒人能看清大山內部的事情。我在鄉間租住民房時,一位相熟的鄰居告訴我:他家前些年一貧如洗,就是靠開金礦掙錢蓋了新房。他說他碰上了富礦,噸品位達七八十克,礦石發往東北,每次都是數著大把大把的票子。跟一位村干部喝酒,酒至半酣,他說,有一年快過年了,他連稱豬肉的錢都沒有,就拎著蛇皮袋和一把尖鎬進了山。在早年的礦井里,他憑著經驗和運氣,敲打了一天,所獲的一袋礦石,讓他過了一個豐足的好年。然而不都是好消息,因為開礦傾家蕩產直至喝鹵水上吊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黃金就像一位偏心的神,它制造了一批富翁,也毀掉了許多家庭。人們對黃金又愛又恨,有人志得意滿,有人悲觀絕望。然而生在黃金明滅的村莊,卻很少有人能逃脫黃金的誘惑。即使逃脫了,也沒人贊賞逃脫者的灑脫,相反會有人認為他是個不知黃金貴重的笨蛋。
黃金把村莊里的人變成了瘋子和奴隸。當時國家打擊私采私煉和倒賣黃金的力度不可謂不大,然而貓和老鼠的游戲從未停止上演。盡管山高皇帝遠,然而那些違法的勾當逃不過人們的眼睛。更何況,由于個人恩怨,“出賣”鄰居、同鄉或朋友的事在大量地發生。在黃金面前,沒有誰是干凈的。被罰款者、進監牢者自不必說,國法高懸,怎么說都是罪人。那些監管的機構呢,那些執法者呢,他們敢說自己像足金那樣純粹嗎?眾所周知的事實,那些年黃金可是養活了一大批人,甚至使許多掌權者飛速暴富。可憐的是那些沒錢或沒勇氣開礦,只好在礦上打工的鄉親。沒有基本的安全防護措施,沒日沒夜的艱苦勞作,生命被冰冷的巖石慢慢耗掉。有的人命喪黃金,他的親人只得到了微薄的補償。有的人為了應付高強度的勞作,就注射一種叫“安乃加”的獸用興奮劑,那是一種國家限制使用的藥劑,然而人們愿意花高價購買,于是也有人專門倒賣從中漁利。在黃金面前,生命是低賤的,沒有尊嚴,沒有自由,甚至在興奮劑的作用下,靈與肉也模糊了界限。
產黃金的村莊多廟。人們無法把握地底下的黃金礦脈,——據說金子會自行游走——只好寄希望于神靈。村莊里的廟香火不斷,礦井口三塊石頭搭成的小廟也是香煙裊裊。神靈自然不可信,然而科學的數據就可信嗎?記得當時有某地質隊常年駐在那些村莊,他們是在花國家的錢搞地質勘探。然而大把的錢花出去,卻沒有什么儲量的預期,是不好交差的。于是本該是塊石頭的巖芯變成了礦石,一套偽造的分布圖輕松出籠。據說,國家某有色金屬公司以這套圖為藍本,投巨資進行了大規模開采,結果可想而知。黃金不光驚動了神靈,也照出了妖孽。
有一座村莊,盛產板栗和黃金。村中有一家外地投資的礦山,礦井所在地恰好是村中的水源地。按說單是開采黃金是沒有什么污染的,但是村民以礦工在井內隨意便溺為由,要求封閉礦井,村民的情緒一度沸騰。就在村民的激憤中,幾名村干部帶領村民切斷了礦井的電源。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糾紛起源。幾名村干部進了看守所,村民一次次圍攻鄉政府,礦井停產多日。礦井的利益,村民的激憤,村干部的遭遇,縣、鄉政府的尊嚴,以及背后錯綜復雜的心機謀算、權力斗爭,使這起本來并不復雜的爭端變得異常復雜。有人偷偷告訴我說,其實事件的根本起因,是礦井轉包時,沒有滿足本村幾個“聰明人”的承包愿望,他們的鼓動才是爭端的導火線。在黃金面前,人的靈魂被赤裸裸地映照出來,以一己之私犧牲眾人的利益,不知道是不是黃金一手導演的好戲。
我的家鄉曾是全國聞名的萬兩黃金縣,黃金縣有許多全縣聞名的黃金村,人人以金為業,家家殷實富足。然而黃金在給村莊帶來好運的同時,也賜予了它一個又一個噩夢。2004年的夏末秋初,某鎮兩名村民擅自進入廢棄的礦井采金,并使用了巨毒氫化物,結果5條人命倒在了黃金閃耀的礦床上。時間剛剛過去三年,還是這個鎮,又有兩名村民冒險踏勘廢棄礦井,4名親屬盲目下井救援,結果滿布毒氣的礦井奪去了6條人命。據說,那些鋌而走險的村民并不是窮人。黃金,這大地深處隱藏的“惡魔”,張著血盆大口,吞噬了多少貪婪的生命。我仿佛看見,在黃金明滅的村莊,黃金那神秘而詭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