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之死

獵野兔是鄉下懶人的娛樂，經常是惟一的消遣活動……野兔的敵人為數眾多，僥幸逃脫的幾率微乎其微，它的敵人很少讓它享受大自然留給它的屈指可數的幾天。

（布封《野兔》）

初夏的時候，黃花蒿漸漸起來了。田野和樹林子里，有一種律動，讓所有的生物都受到了感染，包括人。那就是運動和娛樂的欲望。這種欲望如此簡單而強烈，象火苗在腳底和掌心跳躍，讓我無法呆在床上，或者坐在村路邊的小酒店里，對著落日品嘗一杯淡酒。

我和我兄弟約好，到一塊我們還從來沒有涉足過的林子里去打野兔。我去得早了。通常，在上弦月還沒有升起的時候，我會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坐下來，擦擦槍，或者吸一支煙，等待夜幕降臨。

但是那天，我去得太早了。

我把一塊舊絨布攤開在草地上，取出機油、棉花、和鐵釬，擦了兩次槍，把槍管都擦熱了。而我兄弟還沒有來。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往長著長草的地方走。

初夏的黃花蒿有一點淡淡的藥味兒。白色的狼尾蒿卻散發著辛辣的氣息，在幽寂的林子里，很濃烈地浮動著。走了一會兒，就出汗了。我扯下一大把羊蹄草的花蕾放進嘴里，一股清涼的汁液立刻沁遍了全身。天氣是越來越熱了，這種傘形科植物象喜陰的牲口一樣，會把自己越藏越緊密的。而穿魚柳和雙瓣的虎刺總是生在顯而易見的地方，如果你砍開它們的根，就會流出深黃色的樹液——好象這些多刺植物的血型和大地是一樣的。

翻過了一個山坳，我喘息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的雜音也越來越響。作為一個有經驗的獵兔人，我知道，如果不保持足夠的體力，就甭想熬過一個長長的夜。歇一會兒吧！我對自己說。日子還長著呢！

我靠著一棵大樹坐下來。這是一棵很有些年頭兒的老樹，我不能肯定它是楝科還是無患子科的植物。我坐在它的濃蔭下，很舒服地點燃了一根煙。淡淡的煙霧順著樹干上升、上升，然后，一下子就被繁密的樹冠吞掉了。林子里有很多這樣的老樹，它們隱秘地生長、撒播種子、衰老，象大地伸出的手。它們什么也不是，就是一棵老樹。就象一個獵兔人，他什么也不是。不是騎著摩托車來收稅的穿制服的中年人，不是管轄著幾十里山地的村長，也不是念罵蟲咒的老婆子，就是一個不聲不響的獵兔人。我抬頭向高處看，那里的樹枝上還歇著一只鳥。一只很小的貓頭鷹。它的獵物可不是野兔，而是那些在樹林里飛來飛去、羽狀觸須特別發達的蛾子。它看見我了。這不祥之鳥輕輕地揮了揮翅膀，就象一片陰影似的無聲地滑到林子另一邊去了。

林子深處還有很多鳥。杜鵑、交嘴雀、草鶯、紋燕、石斑、山鷯、鷹，和烏鶇。它們在這遍林子里忙碌著。它們鮮為人知的生活在一個獵兔人看來，幾乎無跡可尋。它們就在附近，可是我看不見它們。我說，我看不見你們……我沖著林子深處大聲喊道。除了我自己的聲音，象風一樣撥開樹葉，沒有誰回應我。杜鵑、交嘴雀、草鶯、紋燕、石斑、山鷯、鷹，和烏鶇。它們都沒有回應我。我伸了伸有點酸疼的腿。我想我兄弟大概不會來了。他可是個沒有怪癖的好獵手。暗淡的夕光從對面的崖頂上一點點下降、下降。不久，夜色就會完全覆蓋這塊林地，獵物們都會跑出來的。但是他不會來了。我說。我兄弟，他可是個好獵手。我取下頭上的礦燈帽，擰開燈頭，一塊圓圓的光斑就落在斑斕的草色上了。我想起我媽媽當年教我的：月光下，野兔出來了，你用燈照住它，然后開火……

哦，是的，我現在就是這么干的。雖然狩獵的季節一年一年地在這塊山地上沉寂下來，可是，我一直都是這么干的。我媽媽說的對，這個世上不會沒有礦燈帽和手電筒，不會沒有野兔，也不會沒有打兔子的獵槍。但是，獵兔人卻在一年年地老去，死掉。終有一天，林子會完全寂靜下來。就象有人說過的那樣：

……大地突然變了：人們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經錯亂的人；

他開始飲酒以鼓起勇氣去謀殺；

或者在辦公室里偷竊，

變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贊頌者，

并且以整個的心憎恨生活。

（奧登《在戰爭時期》）

是的，終有一天，我們都會完全沉寂下來。是我們不再需要自己了嗎？或者“成了寒酸和神經錯亂的人”？我抓起衣襟，仔細地擦起了燈頭。“飲酒”。“偷竊”。“憎恨生活”。我想起這些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笑起來。

一陣風吹過來，草木無聲地搖曳著，林子里升起了一股虛泠泠的寒意。暮色象被水化開了的濕霧一樣，隨著白晝的退去，從遠處向這邊漫延。我摁掉煙頭，站起來，這時，我突然聽到前面的草叢中，隱隱約約地，傳來幾聲不易察覺的輕響。我低下身子。哦，是那種機警的、蹄爪抓動地面的、不易察覺的輕響。有獵物過來了！我抓起槍，屏住呼吸，注視著前面那叢茂盛的蒿草。僅僅過了片刻，一雙又長又大的、灰色的耳朵就出現在我的視線中了。

哦，野兔！是一只野兔！我說，那可是一只少見的大家伙！雖然我還沒有看見它，但是我能肯定。瞧那象驢耳一樣壯碩的耳尖上，還長著一撮長長的白毛——它一定又健壯又敏捷又狡猾，跑起來象閃電一樣快，甚至連閃電也追不上它。我伏下身子。我想它會再靠近一點的。哦，白毛，過來吧！不要讓我等得焦急！過來吧！我說，過來吧！你這可惡的家伙，不要讓我失去耐心！

我幾乎都有點透不過氣了。

是的，它過來了。白毛。它過來了。它可真夠小心的。哦，關于白毛，還有一個傳說，許多人都耳熟能詳。一個真實的故事，許多人都聽我講述過。有的人還不止聽過一次，然后他們又講另外的人聽。講給坐在路邊抽煙的趕腳豬的禿頂的人聽。講給念罵蟲咒的老婆子聽。講給偷牛賊聽。講給管轄著幾十里山地的村長聽。講給騎著摩托車來收稅的穿制服的中年人聽。他，他們，講啊，講啊，那個故事，就象長了翅膀一樣……

我小心翼翼地舉起槍。就象我媽媽當年教我的那樣：舉起槍，瞄準，開火……那個廣為人知的故事，就這樣中斷了。那些講故事的人，從此就啞掉了……

我放出一群狂吠的獵狗，

野兔奔奔跳跳逃入樹林；

她發狂的樣子，

讓我的心突然一下子縮緊，

我想起喪失了的野性，

還有以后，從這里掃走的血跡。

于是在樹林中我久久獨立，

因為野兔之死心緒低沉。

（葉芝《野兔之死》）

可是，誰知道呢？也許這就是我想說的。為什么？我又慢慢地放下了槍。我感到疑惑和迷茫。我放下槍，目光越過那雙不停晃動著的大耳輪，看到了前面又深又密的林子。風在林子上空輕柔地吹拂著。寂靜，象一塊黑暗的珍寶，使大地松弛、幽微，顯出深遠的無言之美。“誰在這時孤獨，他就會永遠孤獨。”

唉！我輕輕吐了一口氣。也許這真是一只活過了七個年頭、繁衍了無數子孫的老兔子呢！那個故事是怎么講的？我想不起來了……

……我說了一句得意的話，

說那無力地合起的眼睛，

說那一堆子血肉模糊……

（葉芝《野兔之死》）

瞧吧，現在，不管是誰在天底下呼吸、思想，或者酗酒、磨刀，可是我要說，我慢慢地，放下了槍。我知道這是一遍魔林，你只要把槍放到地上，眨眼間它就會無影無蹤，就象被樹怪們吞掉了一樣。我放下槍。也許根本就沒有什么故事。我說，根本就沒有什么故事。沒有憐憫。沒有同情。沒有畏懼。沒有人知道，一只長著一撮白毛、活過了七個年頭的老兔子，和一個胡思亂想的獵兔人。它和他，也許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我放下槍。也許一只活得太久的老兔子有時候就是一個人。或者說，象是一個人。我放下槍。我可不是一個嗜血的家伙。我知道，作為一個獵人，能夠在舉槍之際終止殺戮，是山林對他終生的培養和訓練，也是一個獵手必須具有的品質。

我打算從這里走開了。我知道很多人都面臨過真正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畏懼和選擇。這需要勇氣，和一點自尊。我打算從這里走開了。可是，那長耳老翁顯然沒有我想得這么多。借著一叢黃花蒿的遮掩，它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個獵人就在附近。也許它確實已經老了，感覺遲鈍了，或者是獨享一大遍新鮮的蒿草，使它過份地松懈了。它甚至還發出了一連串的“嘖嘖”聲。哦，這驕奢的老家伙，我明白了，它在呼喚一只雌兔呢！來吧！小東西！來吧！我在尋找你！它說。它不停地說。它肯定讓一只雌兔又驚又怕了。哦！這驕奢的老家伙！

天色一層層暗下來，草木的陰影和氣息在林子里散開、彌漫，這遍山林就象一塊氈子似的飄起來了。我看到在遠處的樹冠上，第一縷星光漸漸移近，蟲豸們在喃喃低語，山林象是一個巨大的傾聽者，我在它的耳蝸里，被風輕飄飄地裹脅著……

秋天的陽光里

公路上

男孩

雙手舉起的

不是花

不是燈

而是一頭死去的野兔

汽車駛過

寒冷的大路上

擋風玻璃

后面

是漫不經心的面孔

是鐵的

眼瞳

敵意的

耳朵……

（聶魯達《寫給野兔和男孩的頌歌》）

我在寂靜中久久駐立，就象一個失聰的人。我想起了很遙遠的事情。想起了我媽媽，她有一只用啄木鳥的嘴做的簪子，丟失在一次打獵的途中，后來她就死掉了；想起了村路上晃動的空蕩蕩的褲管，和灑在石頭上的太陽的光斑；想起了那個酒店老板，他的可笑的假牙，總是泡在一杯燒酒里；我還想起了那個放牛的姑娘，她的熱乎乎的胸脯，她在山梁上一點點融化的身影……這笨拙生活的記憶讓我感到幸福、虛軟和一陣陣地沮喪。最后我想起了在冬日的磨坊和水輪機讓人難受的吱呀聲中，我是怎樣象一個懶蟲一樣，跟一伙曬太陽的老家伙躺在稻草里，看見他們骯臟的胡子上，灑滿了陽光的金粉……

我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林子讓夜色照得發出了藍幽幽的光。我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感傷，身子軟得象一堆泡在水里的泥坯。而那只兔子還在那里。它的叫聲越來越響。來吧！小東西！來吧！我在這里……它說。它不停地說。它漸漸讓我心煩了。

我說，我真的感到有些心煩了。我是一個獵人，一個獵兔人，我在這里，既然這笨拙的生活已經緊緊抓住了我，難道我還能咬著一根牙簽，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嗎？好吧！我說，讓我來結束這一切吧！

好吧！我大聲說。也許從來就沒有什么故事和傳說。我抬起槍，“轟”地一下，就開火了——

那天晚上，我扛著槍，在林子里不停地走。清晨的時候，我遇上了那個帶著一頭公羊和一頭黑山羊的小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