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個人生活處于危機中,往往是詩歌離我最近,有時帶著歷史的愁容,聽我傾訴,幫我渡過一個個難關
我從1970年開始寫詩,至今已近40年了。我成為詩人,顯然和我們那代人的特殊閱歷有關。
中國古人說:行千里路,讀萬卷書。首先是“行千里路”,這一條比后者更重要,因為這種見識更直接,更容易從經驗的層面顛覆所有說教和信條。從“文革”初期的“大串聯”起,我們就開始免費旅行;接踵而來的“上山下鄉”運動,讓我們遠離城市遠離故鄉,越走越遠;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我們甚至跨越國界。這種行走,使身份認同從開始就有漂移感和不確定性,與詩歌的特質相吻合。
其次是“讀萬卷書”。由于“文革”爆發中斷了正規教育,再加上全國范圍的“禁書”,反而促進了我們閱讀的饑渴感和雜食性。而獲取什么樣的知識,往往與獲取知識的方式有關。按俄國哲學家索洛維約夫的說法,一種是外在的知識,或相對的知識;一種是內在的知識,或絕對的知識。在索洛維約夫看來,與心靈無關的知識必導致精神的殘缺。在這個意義上,沒有受過系統化的教育,或許是件好事。
從1917年第一首白話詩的出現算起,只有90年歷史的中國新詩運動可謂多災多難。首先是與古典詩歌的決裂造成了早期的硬傷,平淡無味,幾乎未留下傳世之作;接著是掌握主流話語權的“左翼運動”,使詩歌迷失發展的方向。40年代末出現的“九葉派”,是現代主義的一個小小的高峰,不幸的是僅存活了短短幾年,由于新中國成立而夭折。其后30年是中國新詩的災難,詩歌被官方話語所控制,淪為宣傳的工具。這在詩歌史上是令人尷尬的空白。直到1978年年底,《今天》文學雜志誕生。
《今天》的重要成員幾乎都是青年工人。而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群體,當時在精神上已被打垮,無力載道,致使文化傳統承接的鏈條斷裂。而無知者無畏,正是一批沒受過多少正規教育的青年人敢領風氣之先,在歷史的轉折時刻闖出條新路。“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是中國文學的可悲之處,又是幸運之處。《今天》詩歌有兩個直接的傳統資源:一是革命主義詩歌,二是毛澤東的古體詩詞;后來又加上西方詩歌的影響,但由于當時不懂外語,只能依賴譯文,使這一資源的利用變得有限。《今天》的創造力來自它與中國文化傳統的重大偏離,而文化革命構成推進這一偏離的動力。“今天派”詩歌靠造反起家,它造了老祖宗的反,造了革命詩歌的反,等于也造了自己的反。
我所試圖描述的外在風景或許多少像面鏡子,危險在于作者是否能從中看到自己。說到寫作,其實更主要來自內部的動力。這動力神秘而難以言傳,往往要回溯到一個人的童年時代——在那遙遠的經驗深處,諸多潛因盤根錯節,任何描述都會是徒勞的。然而,我還是想舉兩個例子。
我父親喜歡買書,但放在書架上的書有限,屬于“正統”一類;大多數屬于“禁書”一類,都存放在我家過道頂上的閣樓里。從小那閣樓就讓我著迷,我把椅子摞起來,偷“禁書”讀,在父親下班前再把書放回去。由于在層層摞起的椅子上站不穩,我常常摔得鼻青臉腫。我早年的閱讀,就有正與反、公開與隱秘之分,并處在晦暗不明的光線中,外加疼痛感。后來的寫作顯然與這種閱讀經驗有關。
父親讓我從小背中國古典詩詞,這本是中國傳統教育的一部分。我當時恨透了這種方式,無奈,只能順從。很多年后,當我成為詩人,才悟出其中讓我終身受益的道理:正是背誦,讓文字連同音樂性一起滲入血液中,穿透理解上的障礙,在生命過程中時不時照亮自己。
寫作與生命,于我,有一種平行交錯的關系。當我的個人生活處于危機中,往往是詩歌離我最近,有時帶著歷史的愁容,聽我傾訴,幫我渡過一個個難關。■
北島:詩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
本文系作者2008年10月為其詩集日文版所寫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