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敘事主要通過語言來表達,韓少功使用創新的敘事方式和富有湘土特色的敘述語言,展現出遠離現實的古老山寨淳樸醇厚的民族風情,從而體現民族文化存在的價值,暗示民族文化只有對自我的堅守,才能最終究贏得自己的生存空間和價值,獲得強勁的生命力與永恒魅力。
關鍵詞:韓少功 敘事 語言
【中圖分類號】I04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4-0004-02
小說中的“敘事”,即講述事件的話語或文本,類型除了有小說以外,還有史詩,羅曼司等。法國結構主意批評家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提出把“‘能指’,陳述,話語或敘述文本稱作本意的敘事”。敘事主要包括創造故事的方式和非故事的敘述,這一切又要通過語言來表達,以此體現敘事方式的特色。
一、 韓少功及其代表作
新時期作家韓少功是文學湘軍的帶頭人物之一,他深受湖湘俗文化影響,熱衷于民俗文化的書寫,采用通俗和民俗的語言,構建起具有民風特色的敘事語言 ,幽默卻又反映時代特征。
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取材于知青時代的經歷,發表《西望茅草屋》,從而一舉成名。文中鄉村的自然風光,生活場景,人和事以及農民的善良質樸和狹隘冥頑,展現了鄉村生活的真實場景。
80年代中期出版《爸爸爸》,《女女女》兩部小說,用象征的手法構筑起對當下的現實世界的思考,并轉向形而上的探索。在90年代帶轟動一時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借鑒了作家米洛拉德· 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的敘事方式,從而成為新時期小說敘事轉型的先鋒。
本世紀初,隱居在湖南鄉野的韓少功又創作小說《山歌天上來》,講述了農民音樂家毛三寅熱衷山歌創作,但卻一生壯志難酬的悲劇命運。
作家韓少功認為:“鄉土中所凝結的傳統文化,更多地屬于不規范之列。俚語,野史,傳說,笑料,民歌,神怪故事,習慣風俗,性愛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鮮見于經典,不入正宗,更多地顯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雹?這種自然的原始的淳樸的豐富多彩的鄉土記憶成為韓少功創作的取之不絕的財富?!段魍┎菸荨?,《爸爸爸》,《女女女》,《馬橋詞典》,《山歌天上來》等是作家的代表作,成為作家在親身體驗了當時當地的民俗民風基礎上,結合自身有探索的和新的創作敘事方式上的真實體驗的寫照?!瓣P切勞動者的世俗生存,恰恰是道義的應有之義,是包括
審美在內的一切精神活動的重要價值支點?!雹?韓少功如是說。
二、敘述方式的革新——詞條式敘事
《馬橋詞典》中的敘事方式與傳統敘事不同, “一個一個的詞語,各自相對獨立,它們并不需要服從某種主線因果或主線霸權的安排?!雹壅驗樵~典體在結構上的這種平等特質,才使得詞典體小說具有解構傳統敘事結構的可能性。用幾個詞條重點描述一個人的生活和命運是《馬橋詞典》獨特敘事手法的體現,人物故事各自呈現為相對獨立的塊狀,各個塊狀之間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克服了線性敘事的不足。韓少功曾經說:“《馬橋詞典》是力圖走一個相反的方向,努力尋找不那么歐化、或者說比較接近中國傳統的方式。文史哲三合一的跨文體寫作,小說與散文不那么分隔的寫作,就是中國文化的老本行。”
在《馬橋辭典》中,從“神” 到“打車子” 5個詞條敘述漂亮的鐵香因家道中落, 光禿禿地嫁到本義家。從此,她散發出的“神”氣和“不和氣”讓馬橋的生物、植物和人都亂了方寸,直到她和爛桿子三耳朵私奔,慘死在異鄉,關于她的故事才告一段落。從“紅花爹爹”到“打玄講” 5個詞條講述羅伯的故事,這個生來憎惡女人的馬橋村村長與本義的關系十分耐人尋味,他們“不光是喝酒,不光是講白話,還做些讓人費解的事,比方說一同洗澡,一同躲進蚊帳里,壓得床板吱嘎響”,讓村里人充滿了好奇和猜測,擅長“打玄講”的羅伯最終死于復查嘴上。復查無意中用馬橋人最惡毒的“翻腳板的”罵了羅伯,結果羅伯第二天就被瘋狗咬了,走上了不歸路,讓復查從此以后都精神恍惚坐立不安,于是故事自動過渡,復查的生活由此處展開。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沒有一個連貫到底或者是中心到底的人物,鐵香轉世,夢婆算命,馬鳴的遺世獨立,萬玉的發歌,九袋爺仁義乞討最后死在獄中……。
馬橋的兩棵楓樹表達了韓少功采用詞典體創作的意圖:“我經常希望從主線因果中跳出來,旁顧一些似乎毫無意義的事物,比方說關注一塊石頭,強調一顆星星,研究一個乏善可陳的雨天,端詳一個微不足道而且我似乎從不認識也永遠不會認識的背影”,正是各不相同的人和事構成了馬橋,使得它的每一顆微粒都在時光流轉中確證著永恒。雖然作品中也有對落后艱辛生活的描繪,但已看不到急切的批判意圖,沒有自上而下的揭露和審視。在這些故事中,流露著作者對民間世界的溫情注視,“洋溢著一種寬容和理解,一種明智的樂觀?!雹?/p>
三、民間地域色彩的敘述語言
韓少功創作時不僅僅注重故事本身,即小說的基本面,同時也注重小說媒介,小說的實體,注重小說語言藝術的表達,在創作中有自己獨特的敘事方式,語言中充滿了濃郁的鄉土氣息。
湘地民間語言孕育了韓少功的小說創作,小說《爸爸爸》、《歸去來》等中突出的鄉土語言重現了今天湖湘一帶人的“披蘭戴芷,索茅以占,能歌善舞,喚鬼呼神”的生動情景。多年前,作者在汨羅江邊插隊時,對當地獨特的民間文化給予了高度關注,對當地的民間語言傾注了極大的熱情,韓少功的文學代表作《爸爸爸》中雞頭寨人所唱的“簡”(古歌),在今天仍然為當地人所傳誦:“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云后……”體現了雞頭寨這個遠離現代文明的村寨,還保存著古老的殘酷的打冤和“坐樁”、“循道”的死法,也使用和山下的世界很不相同的語言,成為被現代文明世界遺忘的角落,在那里,把“看”說成“視”,把“說”說成“話”,把“站立”說成“倚”,把“睡覺”說成“臥”,把指代近處的他說成“渠”,把“我”說成“吾”,古風濃郁。當白癡丙崽受了后生們欺負,接生婆丙崽娘就破口大罵:“黑天良的,……渠是一個寶崽,你們欺負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老天爺你長眼呀,你視呀,要不是吾,這些家伙何事會從娘肚子里拱出來?”韓少功借用古老村寨中的俚語,不僅增添了小說的趣味性,也讓讀者體驗到了與現實文明相隔離的古老村寨獨有的民俗風情。
同樣,在小說《歸去來》中,山寨中從老人到年輕人也都是操著這樣一套古語對重返山寨的知青“我”(韓少功)說話。語言中明顯的地域性, 層現出小說的古語和土語不同于當今規范的現代漢語的特色和韻味,在古舊與土氣中又帶給人一種陌生的新鮮感,讀者閱讀時一方面可由此享受到小說的巨大魅力,同時還可領略到這些語詞背后的歷史與文明。
在長篇小說《馬橋詞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當下放的知青在墻上寫標語寫得快而好時,馬橋農民便嘖嘖贊嘆:“這個下放崽好狠!”在馬橋人的語言中,字寫得好是“狠”,幫隊上修好了打谷機是“狠”,能夠潛水堵好水塘的漏眼也是“狠”,至于外邊的工廠造出了機器,造出了柴油,造出了化肥和塑料薄膜,當然更加是工人們的“狠”!這個“狠”字已經和我們口中的字眼的意思大相徑庭了,這是有能力,有才干的意思。
韓少功將馬橋人對自己語言的應用展現在小說文本中,為的是使讀者可以看到馬橋人在當代的生存形態與命運,表達出在歷史的變化中一個農業大國的民族文化心理,使被歷史的塵埃遮蔽了的原初生活圖景浮出地表。也是以此向我們展現了深刻的思想、寬廣的視野和豐富的內心。正如韓少功本人所言:“這部小說不僅僅寫馬橋,如果僅僅寫馬橋,地域的方言會多一些,也可以夠用。我用比較知識分子的語言作為基調,雖然書名是《馬橋詞典》,實際上是一種借口,是表明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雹蓐愃己驮泴Υ擞斜容^中肯的評價,“作家們轉向邊緣性的民間世界,以民間文化形態作掩護,開拓出另外一個話語空間來寄存知識分子的理想和良知。像《馬橋詞典》這樣一部嘗試用詞典形式來改變小說文體的作品,看似作家把創新的興趣集中在文體革命與語言實驗上面,但其背景仍然是對人文傳統的寄存和保留?!雹?/p>
在中篇小說《山歌天上來》中,故事主人公毛三寅是來自大山邊三峒的音樂怪才,他形貌猥瑣、行為怪異,在日常生活中更是愚鈍懵懂。然而,他有一個習慣,在進行音樂創作前,要蒙頭大睡,在睡眠中孕育新的靈感,如果他喝了酒,就會進入一種癲狂而又似乎更清醒的狀態,釋放出他作曲家的天賦與才氣,筆下的音樂行云流水般涌出,連上廁所隨意涂抹的曲子,也為人所嘆服。
毛三寅傾其家產買酒而傾其生命底蘊的《天大地大》是一部驚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在描寫“顛人”瘋癲當時的創作狀態時,作家采用了形象夸張的手法,把音樂藝術家比喻成“最后生死一撲”的豹子,表現藝術家為藝術嘔心瀝血,創作純粹的藝術,不計功利,為藝術獻身的豪邁氣概:
“……他心花怒放,大張旗鼓,蜷縮在床上一睡就是三四天,像一只豹子收縮著身體,充分地后退,小心地積蓄體力,然后投人最后的生死一撲。他從來都把音樂看作體力勞動,重體力勞動,絕不是文弱書生那種纖纖小手做得下來的,因此他的每次下筆都是背犁,都是鑿石,都是生死一撲,一旦撲出去,就是連續幾天的夜以繼日,直到自己累翻在地,瘦得胸脯上的骨頭充分暴露,嘴巴大張著喘氣。他寫下了一部名為《天大地大》的八幕山歌劇,……”
但正是這樣一個音樂奇才,他的音樂文本《天大地大》被一個姓魏的老師剽竊從而移居海外,他的音樂才華和作品不被眾人理解,并被排斥和遺忘他,使他的音樂生命過早被埋沒和消失在世俗中, 從而暗示未經現代文明浸染的鄉村精神家園的步步淪喪, 反映民族文化在全球化在現代物質文明沖擊下逐漸消失的蒼涼。
20世紀90年代末,商品經濟使統一價值觀破碎,多元價值觀得到發展。權威的精神信仰開始失落,影響作家的主觀意愿和創作心態,迫使他們的敘事觀念發生改變。在韓少功一系列的作品中所表現的充滿個體性和感性色彩的敘事語言,體現出了當代知識分子對人類生存狀態的描述和追問,對精神世界的不斷開拓與探尋。韓少功作為其中的一員,他是在懷疑、在尋找、在反思、也在實踐中的作家,想通過作品張揚民族文化存在的價值,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指出了民族文化只有對自我的堅守,才能最終究贏得自己的生存空間和價值,獲得強勁的生命力與永恒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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