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之“傷”

摘要：唐宋以及五代詩詞中都流露著一股感傷的情調，但是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它們所體現出來的詩詞之傷帶有各自獨特的色彩和內蘊。唐代詩詞明顯的帶有文人對政治本體的體認；五代詞人與政治疏離、其詞傷為對個體性的情感哀悼；宋代文人在將個體與歷史本體的體認與融合中生成和消解著悲劇意識。本文結合當時的歷史語境和代表文人對此進行解析。

關鍵詞：悲劇意識 政治本體 個體哀悼 歷史本體

作者簡介：余曉世（1987-）男，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本科生，中國文學方向

【中圖分類號】H02 【文獻標識碼】E【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4-0078-02

唐詩宋詞作為中國詩歌雙璧在時間長河的洗禮下愈發光彩，神游其間，感懷古今，思悼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無論是唐時月，宋時花，還是五代的脈脈春水，都悄然流進我們民族的血液里，當我們再次體味他時，便找到了那時民族的記憶和情感。走進那個時代，體會當時的詩歌，在與古人的對話中，我們便找到了此時

的存在。

唐詩對政治本體的體認

縱觀唐代詩歌，在宏大豪邁的氛圍下總是洋溢著一股傷感的支流。這種傷感并非對個體生命的體認中所形成，而是詩人在面對現實的失意，以政治本體的樂感為基礎的。陳子昂是吹響盛唐之音第一聲號角的領軍人物，他以驚世駭俗的膽識和才華橫溢的底氣標舉“漢魏風骨”，狂掃初唐盛行的濃艷頹靡的齊梁詩風，給詩壇吹來一股剛健清新之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寥寥四句，喊出了千秋百代志士不遇的孤憤心聲。詩人登臨懷古，不禁悲從中來。經濟的改革，科舉取仕途徑的開辟，大大刺激了當時的詩歌創作。唐朝儒釋道三教并重的現實，使文人們既重視現實中的建功立業同時又具有傲視一切的膽量與雄心。文人們張揚才華，謁見求進，對未來前途充滿自信甚至幻想。盛唐時，整個社會物質上大大豐富，文明有了雄厚的基礎，政治上一度開明，國勢也強盛了起來，人們開始著更高的精神追求，個體的生命逐漸覺醒了，心靈的自由成了生活的第一追求。崇文的時代精神固然給文人提供了躋身仕途的可能，并激發起他們施展才華的熱情，但是現實的政治宦海又是復雜多變的，而這必定給那些憑著天真的幻想對政治寄予無限熱情的文人帶去政治失意的痛苦，悲從中來。

李白鮮明的代表了盛唐的時代性格和文士的精神風貌。他有著偉大的抱負，在道士吳筠的推薦下被唐玄宗宣進長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唱出了他內心的激情和昂揚的精神。可是現實并非如其所愿，在長安三年，他只不過是作為一個為帝王裝點太平的文人墨客罷了，并由其天才的橫溢和孤傲情懷，終于遭人讒毀謫出長安。“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吶喊出了李白懷才不遇、命運坎坷的憤懣之情。“君不見長江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政治失意的同時人生又是何其苦短，注定詩人是孤獨悲哀的。可是盛唐時代所孕育出來的天才詩人李白是不會沉溺于個體的

不幸和不平的現實。“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詩人又是灑脫不羈的，而且始終未曾放棄對世功的追求與肯定，“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雖然現實的失意會給詩人帶來幾多悲傷，但是我們決沒有看到其流露出失望乃至絕望的心態，反而是更加激發了他們昂揚的生命斗志，這就是大唐詩人的氣魄和生命力。雖然現實中政治的失意，但李白并沒有傷及對政治本體的體認。劉禹錫的一生與國家命運緊密相聯，他的大量的詩歌既是其堅持革新思想和傲岸不屈人格的生動寫照，又是中唐社會的縮影。經歷了安史之亂，中唐政權已難現昔日之輝煌，在藩鎮割據、朋黨之爭與宦官專權的內外交困中風雨飄搖，從繁華跌入動蕩，由盛而衰的社會現實讓中唐文人充分體會到時局變化之大，落差之深。面對滿目瘡夷的景象，他們一方面失去了原先那種積極浪漫和進取的激情，另一方面也加深了他們對現實的認識，由對政治的模糊認識轉向清醒洞察，由對政治的盲目樂觀轉向懷疑焦慮，對社會政治問題進行主動而積極的思考，實現了政治上的自覺。他們以復興唐王朝為己任，有著濃厚的社會政治責任感和現實主義精神，當時興起的元白詩派和韓愈所領導的古文運動便應運而生。晚唐沒有了盛唐時的恢宏與氣勢，文士一方面以挽救危亡為己任，在詩歌中體現出頑強進取的精神，也會反映出末世之音。但即使是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傷感中，依然殘留著對美好盛世的懷念與悵惘。唐人的詩歌可以看作是當時政治的一面鏡子，無論是初唐、盛唐還是中晚唐，詩人們都自覺地融入到那強大的政治氛圍之中，他們的詩歌的傷感也都是對于政治本體的體認中所形成的意傷。

五代詩詞的個體性情傷

唐末五代長期的戰亂割據對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等各方面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同時武人跋扈和文士的朝不保夕使得文人們的人格也相應的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他們已漸漸泯滅了為國為民的思想，個人的名利意識代替了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士人與皇權政治疏離，把注意力轉向了自我圖存和明哲保身的狹小天地。他們從守道變為順時聽命，表現出離經叛道的思想。許多文人縱情放誕、一生侍奉多朝，他們與所事政權之間，既無榮譽與共的關系，也沒有任何忠義觀念的約束。伴隨著五代文人個人名利追逐而來的是自我的各種享樂，士人們縱情聲色，流連于歌宴酒席之間，《韓熙載夜宴圖》便鮮明的反映了當時文人士子醉生夢死、希圖自保的情境。在亂世中，政治的崩壞和社會的動蕩不安，武人掌權，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即使有意挽救社會國家的士人的理想也只能是空想。在強大的自保氛圍和及時縱情行樂的思潮下驅迫下，他們也就自然地茍且偷安，沉湎于個人的享樂，從而使作為個體的生命意識膨脹開來。

李煜的詞無疑地代表了整個五代詩詞文人的總體特征。對于現實政治的疏離，缺乏對政治本體和文化本體的體認，一切皆在表達對個體生命的感傷，情傷的氛圍彌漫唐宋之間。在亡國之前，身為一國之君的李煜非但沒有在亂世中謀求國家的富強與穩定，甚至連自家性命也沒有考慮，而是過著極度奢華、恣意享樂生活。“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就是其通宵達旦縱情聲色的生活寫照。在經歷亡國之痛后，面對身為階下之囚的屈辱，巨大的生活落差將李煜帶回了現實，寫下了不少沉痛凄婉的篇章。他把心底的悲劇意識迸發出來，“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此時的李煜把具體的形象概括為普遍的人生經驗融入自身獨特的愁恨，感情強烈，產生巨大的震撼力。李煜的享樂生活如同流水、落花一樣一去不返，昔與今之境遇，天壤之別、相去何遠。李煜的《虞美人》中寫道“春花秋葉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不堪回首”的往事激發了作者無窮的幽恨和巨大的故國破滅之痛。可是我們仔細分析，便會發現李煜亡國以后的詞，雖然都提及到對于故國的懷思，但無論是往事成空、夢里為客、人生長恨、一江春水還是故國破滅之感，最終都歸旨于對自身悲愴身世的感傷，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懷悼，一切詞所表達的不過是東流而去的一江君愁。

宋詞在歷史本體中的悲劇生成與消解

宋代雖然結束了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實現了政治的的統一，但面對強大的北方民族的威脅以及在戰爭中的連連失利，羸弱的國力使得統治者采取議和的途徑來化解矛盾。這種調和的思想也影響到當時的文人，他們已沒有大唐盛世孕育出來的文人的激昂豪邁、渴望建功立業，而傾向于一種內傾自守并執中持平的文化心態。因此他們雖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憂國憂民的社會責任感，但同時又對個體的超脫與享受持肯定的態度，這也是與當時的政治斗爭激烈與禪學思想的蔓延相關的。宋人的這種包容中和的性格可將各種情感，無論是政治的、個體的的種種矛盾融合下來然后自行消解。同時北宋哲學主張把人的存在上升到宇宙自然本體的高度，實現天人合一得思想使得當時的文人們具有一種超脫的情懷，在遭受打擊時能以一種曠達平和的心態處之，而不致于同五代文人一樣沉溺于悲痛的放蕩之中。

詩詞發展到宋代，文人對于歷史文化本體的體認填補了唐宋之間價值依據的真空，這與唐人對于政治的高度認同所不同，宋人的詩詞更多的表現出神傷的色彩。“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面對滾滾東去的長江之水，蘇軾的思緒飛向了廣闊的時空與悠遠的歷史。在將個人融入歷史之中，個體價值也得到了永恒。古往今來，多少風云一時的英雄人物都消失在這滾滾的歷史洪流之中了，而這又不禁使蘇軾關懷自我本體，悲劇意識由此而產生，但也為悲劇意識的消解奠定了基調。“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這“神游”二字包含了詩人對于古代英豪的仰慕，抒發了其渴望同他們一樣建功立業的抱負。但“早生華發”的現實不禁使詩人感到悲哀。最后“人生如夢，一尊還江月”，又回到了開始時“大江東去浪淘盡”所營造的歷史時空。詩人將因景懷史所產生的個體悲劇意識重融于悠悠歷史，悲劇意識由此化解。蘇軾善于從苦悶中超拔解脫，通過哲理的思考讓這無法避免的悲劇在與天道的相融中超越個體的有限性，在與自然和歷史時空的心神交往中，尋求到了身心的自由，悲劇意識也因此消解為曠達的情感抒發。個體的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但作為歷史中生成和存在的人，卻又是同悠悠天道一樣是永恒存在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從自我的傷感氛圍中走出來，最大限度地體現了理智與情感、外物與自我、個體與世界的和諧統一，達到了優美和諧的美學境界。對待塵世人生，他舍棄了對于世俗生活中禍福得失的的執著，取之以審美的態度和超拔的精神觀照世界，將自己與自然歷史渾然合一并因此而達到對于現實的超越。

與唐代政治本體所不同，也不是五代間的個體的自我哀悼。宋代是從人的理性與感性入手來解決人的問題，并不偏執于一方。人的審美主體在此得到提升，萬事萬物皆成為人的審美觀照對象。從政治化的儒學到心性論的審美的北宋文學嬗變使蘇軾單純地解決了人生不能永恒的煩惱。無論是在對痛苦還是快樂的體驗中，蘇軾都能將一己之生命融于整個文化歷史的天道，從而徹悟生命、超越生命，做到了真正的曠達持平。他的詩詞中也不再只是像五代詞人一樣對于自我個體生命價值的傷感，而是超越了情傷，走向了神傷，而這種傷帶給我們的是更為深沉的也是愈加超脫的神思與暢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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