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敘事與國民性思考

摘要：魯迅文學創作的價值和精神資源在當代作家之中得到了廣泛的繼承，賈平凹就是其中頗為典型的一位，本文試圖從鄉土敘事和改造國民性兩個方面來梳理二人在文學創作上的異同性，彰顯魯迅的獨異性。

關鍵詞：魯迅 賈平凹 鄉土敘事 改造國民性

作者簡介：臧文靜（1979- ）女，西安工業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魯迅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為2008年陜西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作家身份與城鄉書寫》08JK075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4-0134-02

魯迅文學創作的價值不僅顯示在他的同時代里，更重要的是在當代作家中的影響。在當代作家中，賈平凹對魯迅作品的喜愛，對魯迅研究論著的熱心和關注，絕不亞于一些學人。這說明在他的靈魂深處，他是非常喜愛魯迅的。本文試圖從兩個方面來看賈平凹創作對魯迅的繼承與發展，并在這種歷史性的繼承中，凸顯魯迅創作、魯迅精神價值的深邃性和持久性。

一、鄉土敘事下的分野

（一）啟蒙視角下的鄉土批判

作為都曾擁有從鄉村走入城市經歷的兩位作家，魯迅與賈平凹在各自的文學創作中不可避免地要引入相關的人生經歷和生命體驗，因此，分割了文學環境空間并蘊涵著豐富文化內涵的鄉土與城市便進入兩位作家的視域。鄉土敘事與城市敘事，不論是從文學的環境空間，還是從文化思想角度來說，都是兩個對立的概念。就文化內涵而言，“人們一般都將鄉土敘事視為傳統文化精神的一種體現，而把城市敘事看作現代文化精神的表述”①。從某種意義上說，鄉土敘事與城市敘事，已經構成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兩大敘事建構形態。

但是，當我們宏觀地考察中國的現當代文學創作建構及其發展之時，就會發現鄉土敘事與城市敘事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整體格局中是極為不平衡的。處于主流地位的是鄉土敘事，而城市敘事雖然在啟蒙話語、左翼乃至革命話語，以及大眾話語敘事中，都有不少文學創作出現，但是，自魯迅始，城市敘事總是處于鄉土敘事的非主流地位。魯迅以啟蒙話語為標志的對于鄉土的敘事，自然是以現代文化精神為參照的背景，對鄉土及其文化精神給予了深刻的揭示與批判。《狂人日記》、《阿Q正傳》、《故鄉》《祝福》《風波》等小說，都以啟蒙者的視角，通過對鄉土生活空間和在這一空間中生活的國民的描摹，顯示了魯迅清晰的文化態度和文化選擇。在魯迅的文學創作中，鄉土與城市或者現代的文化精神，是相對而存在的，肯定的是現代啟蒙文化精神，否定的是以鄉土為標志的傳統文化精神。也就是說，對鄉村的批判，包括鄉村的愚昧和麻木以及鄉村生活的凝滯，是魯迅的鄉土敘事中要凸顯的重要內容。而在賈平凹的文學世界中，我們卻發現在相似的鄉土敘事中卻涵蓋了不同的文化內涵。

（二）底層視角下的鄉土認同

賈平凹的文學敘事，也是鄉土敘事與城市敘事并行的。但客觀地講，賈平凹擅長的仍然是鄉土敘事，并不長于城市敘事，《廢都》等作品，就文化精神來說，應該不能稱之為典型的城市文化精神的敘事建構。雖然《廢都》敘述的是知識分子生命情感與文化精神的困頓與尷尬、頹廢與墮落的心理歷程。但是，就其作品中所塑造的西京城也不能說就是現代文化語境下的城市，莊之蝶也不是現代知識分子。最多，也只能說是具有一定現代意識的傳統知識分子。而賈平凹的敘事，顯然帶有濃厚的鄉土文化精神與文化情愿，更多的是從底層視角出發，以一種鄉土文化精神情懷來完成城市生活敘事的。《白夜》、《土門》、《高老莊》等作品均可作如是觀。在上述作品的文學敘事中，賈平凹對于城市文化、城市精神的抵觸、批判乃至否定，在這些作品中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廢都》，在鄉土與城市、傳統與現代、現實與歷史、文化精神與生命情感等諸多因質的復合建構中，完成了中國 20 世紀末歷史轉型的知識分子文化精神敘事。那么，在繼承了“五四”以來在中國文學土壤中深深扎根并始終保持生命力的鄉土敘事傳統的基礎上，賈平凹與魯迅在文學敘述中所涵蓋的文化精神上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分野。即魯迅借助鄉土敘事表達了在城市所代表的現代文化精神的參照下，鄉土所代表的傳統文化精神的落后；而賈平凹則通過鄉土敘事實現了他對城市及其文化精神的批判。

當然，由于賈平凹和魯迅生活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中，因此在賈平凹近年的《秦腔》、《高興》中，鄉土生活與文化的轉換是顯而易見的。魯迅筆下魯鎮式凝固的生活狀態已不復存在，鄉下人進入城市，自然寓意著鄉村生產力向城市的一種轉移，但是，更深層恐怕還有著不同背景的文化精神的巨大沖突。人們更多是從城市視角去看待這一問題，而未從超越鄉村與城市的角度去看問題。或者更多的鄉下人進城文學敘事者，看到的是鄉下人進城后的苦難與煎熬的生活現狀，而不去思考他們的精神情感問題。劉高興這一形象的特異之處就在于他所顯示的已不是愚昧落后，而是具有一定現代文化思想意識的鄉下人。用作家的話說，高興已不是了潤土，而是新式的鄉下人。所謂的“新”，主要不在于生活的現實狀態與境遇，而在于他的情感精神與文化思想。劉高興既不是單純的傳統鄉土生活與文化的承載者，也不是于城市討生活的苦難演繹者，而是由追求、有向往，特別是有疑問乃至追問的思考者。他的痛苦、郁悶、孤獨、乃至尷尬，并不是源于生活現實境遇，而是文化精神內在的裂變，源于對于自我的追尋與叩問。在過去與現在，人們總以為像劉高興這樣的鄉下人，除了食色本能欲望追求之外，再不會有精神上的追求。賈平凹的敘事則打破了此前他對城市批判的文化精神，開始走向對城市的寬容、理解乃至認同，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似乎看來了賈平凹創作的變化。

二、“改造國民性”的吶喊

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上，國民性問題一直是作家的探求的重要主題之一，而魯迅一生所致力的事業，便一直是改造中國人的國民性。阿Q、祥林嫂、孔乙己、魏連受、七斤、九斤老太太等人物，便體現了他關于中國人心理結構的深層拷問。魯迅一生耗費精力最大的，便是對什么是理想的人性，國民劣根性的根源何在之類的問題。他的小說與雜感最動人心魄的地方便在這里。

魯迅在他作品中，則將“劣根性”與常見的人性痼疾聯系在一起，包括奴性、權力欲、嫉妒心、虛榮心、無知等。如《阿Q正傳》中對阿Q精神勝利法的批判，既超越了特定的時代，也超越了特定的民族，使阿Q形象成為跨越時代、民族的典型形象，阿Q身上的劣根性也就與所有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具有了密切的相關性，包括“基本生存欲求不能滿足的生的困惱、無家可歸的惶惑、面對死亡的恐懼” ② 等等。魯迅作品中的批判事實上已將“國民性”的批評上升為“人性”的批判了。這一現象意味著：“國民性”不會因為政治運動的終結而消亡，不會因時代的變化而消失，“國民的劣根性”是每個個體生命存在難以逾越的生存困境。因此，魯迅對國民性問題的反思并非局限在狹窄的視域范圍內，而是上升到一定的哲學高度，相應的便具有了一定的形而上的意義和內涵。中國要進入現代文明，欲解決人的現代化的問題，首先便是人的靈魂的更新。魯迅最早看到了這一障礙，沒有任何一個人，像他那樣深刻、那樣猛烈地揭示了中國國民的劣根性。當代有良知者的作家，幾乎都意識到了魯迅精神的價值。

國民性問題作為一個未完成的課題，被重新提起是帶有某種歷史必然性的。當人們直面現代化與傳統的時候，這類問題便自然在藝術領域中被再次呈現出來。新時期開始時，“改造國民性”的思考曾經與反思“文革”的時代思潮緊密相聯。就在思想家、文學評論家們重新發現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同時，作家們也不約而同地寫出了許多旨在反思民族劣根性的作品，其中賈平凹的《夏家老太》、《上任》、《山鎮夜店》等以對國民性問題的反思脫穎而出，而這種跨越時空的繼承，顯示了他在精神的跋涉中時常參照的便是魯迅這面旗幟。賈平凹的這些作品可以被納入到當時的“反思文學”的范疇中，并形成了的一個基本主題：民族的災難與政治運動的殘酷有關，也與平民百姓中的文化心理痼疾有關。也就是說，賈平凹直接將“劣根性”的根源與政治運動的殘酷效應緊密相聯——這樣的批判顯然更具有“理解”的意義。其中孕育了這樣的思考：隨著政治運動的壽終正寢，“國民性”會得到相應的改良。這樣的反思和批判就與魯迅產生了不小的差別，賈平凹新時期初對國民性問題的思考顯然受到了特定時代環境的限制，視野受限，相應的涵蓋的內涵自然也無法上升到一定的理性高度。

隨著賈平凹思想的深入和創作的變化，他試圖在作品中寫出老中國兒女的魂魄來，當他無情地剝脫著人性的外衣時，我們似乎看到他也進入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境地。《古堡》中民眾愚昧的深刻描繪，就明顯的又效法魯迅的痕跡。而且九十年來以來，賈平凹似乎由對普通民眾國民性的揭示轉向了對人性的刻畫上，如對莊之蝶、夜郎等人性異化的描寫。特別是《廢都》中借一頭奶牛的視角，寫出了他對于都市中人的失望與希望：“牛在這個時候，真恨不得在某一個夜里，闖人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家去，強奸了所有的女人，讓人種強起來野蠻起來！這種沖動，它是有過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聽一個老頭打開了收音機，收音機中正播放《西游記》，《西游記》講的是一個和尚和孫悟空、豬八戒、沙無凈、白龍馬去打了妖怪取佛經。它相信現在的人是不懂古人寫書的含義，只會聽熱鬧。他就在那時想喊：不是師徒四人，那是告訴說合四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經的!可現在，人已經沒有了佛心。又丟棄了那猴氣、豬氣、馬氣，人還能干什么呢？”這種對于原始驃悍強力的推崇是與對于現代生活中人的怯弱嬌氣四肢無力的批判相和諧的。中篇小說《阿吉》中的同名主人公，其性格特征與魯迅筆下的阿Q頗多相似之處，可以說就是一個阿Q式的人物。他性格當中的自輕自賤、自欺欺人、欺軟怕硬等特點讓人很容易就想到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而這類國民劣根性的反思似乎避免了新時期初視野的狹窄和思考的浮泛，力圖深入和拓展下去，顯示了賈平凹創作和思想的深化。

當然，20世紀二十年代，魯迅面臨的是中國在政治、經濟、等方面追求現代化迎頭趕上西方列強的背景，因此，如何實現人的精神的現代化就成為魯迅關注的重點。與魯迅不同，當代的賈平凹面對的是世紀之交在經濟快速發展過程中，必然出現許多問題，如利益再分配、下崗再就業、社會保障健全、貧富差距拉大、城鄉差別加劇、人性變異、環境污染等，其中城鄉差別和人性變異是賈平凹長期思考的問題，他近年來的創作便是以此為生發點在向前拓展。

從上述的歷史性的繼承當中，我們看到了魯迅創作的極大影響力。他教會了人們怎樣抉心自食，怎樣以冷酷的目光審視人的自我的靈魂。你讀一讀賈平凹近年的小說，在古雅的氛圍與中原古風的韻致里，是不是也有魯迅鄉土小說式的慘烈？

注釋：

①韓魯華：《城市化語境下的后鄉土敘事》[J].《小說評論》2008年第2期，第56頁

②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修訂版），第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