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力圖抓住中西兩部同時期產生的長篇小說加以比較,從思想內涵、情節設置、人物刻畫、藝術手法幾個方面來分析這兩部杰作的特色,通過比較從而深刻認識和理解這兩部作品的偉大之處。
關鍵詞:《儒林外史》 《湯姆·瓊斯》 比較
在卷軼浩繁的中國古典小說中,被魯迅許以“偉大”二字的,只有兩部書,其中之一便是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儒林外史》是我國清代中期一部杰出的現實主義的長篇諷刺小說,在我國古典主義小說中占有重要地位。西方自英國18世紀以來,現實主義小說逐漸興起,1749年菲爾丁的第三部小說《湯姆·瓊斯》出版,《湯姆·瓊斯》是英國現實主義小說興起過程中出現的一朵奇葩。俄國文藝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把《湯姆·瓊斯》和果戈里的《死魂靈》相比擬。同是產生于18世紀中期的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因此在比較中來分析、理解它們就顯得頗有意義。
一,思想內涵異曲同工
“儒林”即士林,所謂的士林,既是知識分子,也指官場。該書既批判知識分子,也可以說是揭露官場昏晦。吳敬梓歷經20余年創作出《儒林外史》,在現實生活的際遇中體味世間的冷暖,這培養了他對正義的渴望和體察現實的清醒意識,使他能夠看透清朝黑暗統治下士大夫階層的墮落與無恥,看透政治的罪惡與社會的腐敗。吳敬梓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士林人物,這些人在科舉的路上唯唯諾諾,誠惶誠恐,一朝得道,所讀圣賢之書皆成為日后貪婪、惡毒、蠻橫的遮羞之物,滿口圣賢之道竟不知倫理綱常。而與之相照的一些讀書人,背科舉之路,還自由之身,將詩書禮儀作為修身養性之良藥,視科舉如草芥,視功名如糞土,科舉功名背后是一副無形的枷鎖,鎖住的不光是一副形骸之軀,還有蒼白的精神世界,放浪形骸之外的不羈,永遠在那些追究舉業者的心中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吳敬梓以其心酸的筆觸在嬉笑怒罵中剖析著社會的毒瘤,烏黑的血液警示著盲目攀登的學人,切勿在黑暗的社會中盲目浮沉,看清舉業的荒唐,認識官場的黑暗,辨識社會的迂腐,展現了18世紀中國社會的殘酷現實。
菲爾丁創作《湯姆·瓊斯》時,他說“從人類的妄自尊大中剝去稀薄的智慧的偽裝,從貪婪中剝去豐裕的假幕,從野心中剝去光榮的虛飾”,這是他創作目的。《湯姆·瓊斯》里展現了一幅18世紀英國社會的現實主義廣闊畫面。在這部作品里,菲爾丁通過描寫湯姆·瓊斯和蘇菲婭為爭取婚姻自由和幸福,對布力菲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社會和剝削階級進行不屈不撓斗爭的故事,暴露了英國資產階級的腐朽、虛偽、唯利是圖的本質,諷刺了英國社會的偽君子、假圣人和市儈們。
兩位作家都站在社會現實的起點上從不同的角度來揭露人性的虛偽迷狂,來剖析社會的黑暗腐朽。吳敬梓觸及的是封建社會八股科舉鉗制人性,把人從自由引入癲狂直至毀滅,以人的異化來控訴社會的黑暗,警醒后來者迷途知返;而菲爾丁涉及的是在以金錢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社會,善者在勢利的社會里走向罪惡,惡者在金錢的迷途上走向毀滅。兩位作家都敏銳地看到了畸形社會對人的異化,在展示異化的過程中我們感受到的作家的人性悲憫精神是一致的。
二,情節的設置各領風騷
《儒林外史》的情節設置有兩個大的特色。首先,它延續了我國古典小說中人物卷軸式的設置模式;其次是首尾相應,首尾又與中間相照,這種情節設置方式使得全書渾然天成,融為一體。
我們通過《儒林外史》五十五回本可以發現除了第一回和第五十五回以外,中間的五十三回記敘的都是舉子們的種種怪事,這些人都是在科舉的路上執著前進的人,有的成功為官,有的躑躅前行。但是,有個相同的東西就是科舉對人的毒害頗深,無論是貧苦出身的士子,還是官宦出身的儒者,都在科舉的迷霧中走向人性的黑暗,無以自拔,這樣的情節構成頗具有重復敘事的特點,反反復復,都沒有走出科舉對人的戕害的層面,這種重復敘述強化了作品表現的力度,因而使得作品的審美穿透力更強。
第一回和第五十五回,看是隨意為之,實則苦心經營之舉。王冕的經歷,在作家吳敬梓看來是值得羨慕與追隨的,最后一回以王太、荊元、季遐年等四人為例,操賤業而能守人性,輕舉業而能獲自由,儒林士子出路又何止只有為官一條的感嘆讓人唏噓不已。吳敬梓以元末明初時王冕之事起又以當下文人的萬千丑態作比,最后在四人的市井快意中尋找到了歸屬,高山流水覓知音,人身百態感浮沉。
《湯姆·瓊斯》的情節設置也有兩個主要的特點:一是菲爾丁的創作也是在前人的基礎上來設置情節,騎士小說模式的延續,史詩傳統的繼承都對《湯姆·瓊斯》的情節設置起著很大的影響。《湯姆·瓊斯》就是以棄兒湯姆為主要敘述對象,以其經歷的各種事件為敘述主體,在紛繁復雜的糾葛纏繞中完成故事的敘述;另一個就是菲爾丁的情節設置注重人物和場景的運用,這是菲爾丁的創新之處,人物的刻畫和場景的渲染本來是為了人物的豐滿和場景的逼真,但是在《湯姆·瓊斯》中卻成了菲爾丁的一次成功嘗試,將人物刻畫與場景共同作為情節的設置來處理,為了接下來的情節的逆轉來加強情節的戲劇性和閱讀上的審美沖擊。
瓊斯是一個棄兒,身世曲折使得他處處受到排擠,尤其是布力菲,在感情上,瓊斯和布力菲都鐘情于蘇菲亞,但是門當戶對的世風加上布力菲的詭計,瓊斯擺脫不了被逐的命運,流浪從此開始,艷遇、陷害、脅迫、誤解、官司等生活的挫折將瓊斯逼到絕望的邊緣,最終在方正先生和道林律師的良心發現之后,所有的冤屈得到申訴,邪惡終將過去,善良才能永久,這樣的情節設置凸顯了傳統的善惡觀,在善與惡的對立中完成了對主題的闡釋。
兩位作家小說情節的設置都在傳統的基礎上加以創新,在創新中實現各自的敘述訴求。但是比較兩者,我們可以發現吳敬梓的情節精致化的設置,源于一個無奈的結局,一種警言能在多大程度上激起大眾的警醒,作者并不清楚,因而情節設置精致而又無限感傷。菲爾丁的大團圓結局設置看似合情合理,卻又有著太多的作家情感的投入。良知的發現,只是作家站在新興的資產階級的立場來看待世界的一種理想,善惡相拼善者勝的觀點也只是代表一種新生力量的一種主觀情愿而已。兩種不同的情節觀,都表現了作家對社會的主觀上的一種妥協而已。
三,人物刻畫精彩紛呈
《儒林外史》在人物刻畫上有三個特點:首先人物分為兩個陣營,王冕、季遐年、王太等四人作為作者理想中的人物出現;周進,范進等一系列人物作為現實中的丑態人物出現,這兩個陣營在敘述語氣上看是平淡無幾,實則褒貶盡現。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曾說過:“《儒林外史》所傳人物,大多實有其人,而以象形諧聲和庾詞隱語寓其姓名。”比如舉人出身的嚴致和和哥哥嚴致中,兩個名字和其人的行為形成極大的反諷效果,這種在名字上下的功夫不一而足;其次人物刻畫點面結合,最終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幅深為科舉所毒害的儒林學士立體效果圖,“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展現儒林中的種種怪現象,最后要表達的畫面在讀者心中自然呈現,都深刻地刻畫出了士林舉子的百般丑態;第三人物類型化,在眾多的舉子之中,很多人都是窮困潦倒,屢試不第,年齡偏大,生活無依,精神頹廢,思想麻木,周進、范進是也,匡超人、王玉輝是也……
《湯姆·瓊斯》中的人物刻畫也有兩個特色:首先人物類型化的傾向是突出的,布力菲內心的自私自利,狡詐善變虛偽,都在金錢利益的外衣下表現得道貌岸然,作家也視布力菲為罪惡的化身,最后讓他被流放。大快人心的背后我們似乎應當清醒的意識到人物的單薄性。盡管像布力菲之流的人物更能突顯當時英國社會的腐朽、黑暗,但是類型化又使人物走向簡單。其次對瓊斯的刻畫逐漸擺脫了類型化,走向豐滿。瓊斯本性善良、誠懇、豪爽。為了朋友他可以傾其所有,為了愛人他不顧安危,對于弱者給予真心的照顧, 對于長者施以真誠的尊敬,糊涂犯錯時能夠真誠悔過,真相大白時能夠寬容他人,然而在感情上又為情欲所奴役,成為欲望的犧牲品。菲爾丁在寫瓊斯時將人物逐漸中性化,越來越接近復雜的人性世界,但是細讀文本,我們明顯地發現,瓊斯的世界還太純凈,較之布力菲的刻畫已是不小的進步,但是瓊斯仍然是不夠豐滿的,作家那種人物塑造上的矛盾之處讓我們一覽無余。
兩者在人物刻畫上可謂異彩紛呈,但是從技術的處理上看,我們發現吳敬梓筆下的眾生像在于“會意”,菲爾丁筆下的人物則重于閱讀,很難說有高下之分,伯仲之論。
四,藝術手法不謀而合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儒林外史》喜劇性的目的在于諷刺,在與于喚醒工于科舉的士林學子,以期望他們能夠在品讀當代追求科舉功名的眾生像中,期望他們能夠在榜樣的感化當中,期望他們在捧腹嬉笑當中能夠認清科舉對人的毒害。因此在描寫周進時,寫他與姐夫進省城,走近貢院時,他觸景生情,悲痛不已,一頭撞在了號板上,不省人事,被救醒后,滿地打滾,哭得口中鮮血直流,這種歇斯底里的表現讓人笑的同時更多的是催人醒。再如寫范進聽說中舉之后,當了學道,當別人提起北宋文豪蘇軾的時候,他卻以為是明朝的秀才,鬧出了天大的笑話,諸如此類的笑話不勝枚舉,吳敬梓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揭露社會的黑暗那么簡單,更重要的應該是警醒士人,自食其力。
《湯姆·瓊斯》里面也充滿了喜劇化的聲音,這種喜劇化的效果有騎士文學影子的投射,也有作家語言的運用和情節上的設置。有的研究者認為,菲爾丁的創作受到了《堂吉訶德》的影響,文學的傳統是無法斷裂的,瓊斯的流浪生活中的偶遇自然難以擺脫堂吉訶德式的幽默,現在的問題是菲爾丁的喜劇化背后指向是什么呢?毫無疑問,新興資產階級的自私,貪婪是作家所要揭露的,但是資產階級作為一種新生的力量,其身上的積極、樂觀、豁達、誠懇、向上的精神風貌也是要表達的,因此在《湯姆·瓊斯》中像布力菲這樣的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虛偽狡詐,謊言敗露,匍匐在瓊斯腳下的丑態,是值得嘲笑和諷刺的。然而,瓊斯在流浪中的種種怪誕行為,我們也報以會心的微笑,笑他坦誠,笑他豁達,由此,菲爾丁的喜劇化不但是為了諷刺18世紀英國資產階級的腐朽、虛偽、勢利的本質,諷刺當時英國社會的偽君子、假圣人和市儈,但同時,他的喜劇也為了那些平凡而又堅強的人們,為了鼓勵抑或為了慰藉。
同樣的喜劇,不同樣的內涵,藝術手法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走向了趨同,手法的不謀而合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感悟,以及現實對作家的有意亦或無意的影響,但是呈現出來的依然是無比璀璨的文學碩果。
通過以上的分析和論述,我們可以看到中西文論的淵源不同,但是在感受和體驗生活的能力上,是不分伯仲的,在尋求表達和凸顯的藝術技巧上,是各有千秋,因此,在新的世紀里厚此薄彼,妄自菲薄是要不得的,應當博采眾長,取長補短,共同促進文藝的和諧與繁榮。
參考文獻:
[1]伊恩.P.瓦特,《小說的興起》,高原 董紅軍鈞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6月。
[2]吳敬梓,《儒林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7月。
[3]菲爾丁,《湯姆·瓊斯》,譯林出版社,2004年1月。
[4]陳美林,《<儒林外史>的研究與<儒林外史>研究的研究》,《江蘇社會科學》2006年第二期。
[5]畢東,《<儒林外史>的思想傾向與吳敬梓的世界觀》,《云南農業大學學報》2008年3月。
[6]梁月倩,《<堂吉訶德>對英國小說家菲爾丁的影響》,《活力》200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