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非法入住》的現代主義美學手法

內容摘要:《非法入住》的整個敘事在歧路叢生中前進，它所體現的強烈的荒謬感具有象征意味，對私人空間的無恥搶奪、爭斗雙方身份的互換，可看作對復雜人際關系的極端隱喻，而空間爭奪過程中暴露出的人際關系的極度緊張以及人性的卑劣無恥，亦可以看做是“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命題的一次重演。

關鍵字:現代主義美學手法 存在主義 人際關系

文學史的進程總是體現這樣一個特征:即創作在“為文學”和“為生活”的兩極搖擺，偏向其中一方之后，必然會出現向另一方的矯枉過正。當下的寫作，之所以顯得相對平庸，總體上是太過黏著于平淡無奇的生活，缺乏生活詩意的探究和精神窮途的追問。在這樣的背景中，中篇小說《非法入住》(《大家》2007年第1期)則將現代西方哲學觀念和中國本土生活經驗結合起來，顯得鶴立雞群。小說看似以現實角度進入，講述日常生活里的人際關系，細節處處落實，底子里卻是以實入虛，越往后越透出濃重的超現實氣息，集中表現了存在主義的“他人即地獄”這一主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諸多先鋒小說多追求觀念和形式的新穎和怪異，常陷入刻意制造閱讀障礙的誤區，在可讀性方面乏善可陳，當這一傾向成為先鋒的某種標志時，也就偏離了超越的初衷，這也正是今日先鋒小說難以繼續為當代文學提供新動力的原因之一。《非法入住》盡管立意并未跳出前人套路，在敘述上卻有效縮短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頗具先人卡夫卡的遺韻。除了在細部的真實上下足功夫，以生活的質感爭取讀者的信任，小說對現代主義美學手法的應用可謂是爐火純青，極富特色，從而引導讀者步步走入異境而渾然不知。

一，主題中西結合化

從主題看，小說處處呈現的荒誕感，正是曾被諸多西方現代主義小說家不厭其煩予以表現的核心概念之一，而空間爭奪過程中暴露出的人際關系的極度緊張以及人性的卑劣無恥，亦可以看做是“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命題的一次重演，故事背景則坐落在“筒子樓”——期間生存空間的狹小逼仄感，人與人之間的侵犯與被侵犯感，是不少中國人刻骨銘心的“中國經驗”，其現實的隱喻性不言而喻。無賴鄰居一家的不斷騷擾和欺辱，使主人公“你”原本正常的心智不斷異化，讓捍衛私有空間的正義者漸漸學會并習慣以無賴的方式對抗一切，更令人驚異的是，最終他以無賴的姿態成為勝利者，行徑甚至比鄰居一家更為令人不齒，一場突如其來的嘔吐讓整個故事達到了最高潮，而小說處處透出的惡心感，也由最初的絲絲縷縷累積成了壯觀的極致。或許這樣的描寫對某些讀者來說難以接受，它所體現的強烈的荒謬感卻具有象征意味，對私人空間的無恥搶奪、爭斗雙方身份的互換，可看作對復雜人際關系的極端隱喻。在現代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正如小說中“你”與無賴鄰居之間的關系，他人的存在成為“你”的地獄，你在與之斗爭中沒有勝利卻被同化，最終也成為他人的地獄，這正是當今被金錢與物質所控制的人們的世界里關系的真實寫照。人物心理的蛻變也直指來自欲望的本性，作家對當下現實生活做了深刻的剖析，這種來源于中國本土的生活經驗被作家以西方現代主義小說手法表現出來，濃厚的現代主義美學手法使讀者費盡心思看明白作家的真實意圖之后對現實生活中的人與人之間復雜的關系進行深刻反省，思考自己在現代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處的尷尬地位。

二，敘述視點特異化

敘事視點關系到小說的總體意義，誰占有視點，或者說，小說敘事借用誰的眼光來敘事，這關系到故事的呈示方式和小說展開的視域，小說家想告訴讀者多少東西，這和他選擇的視點關系非常大，而是否能選擇一個好的視點無疑是一部小說能否成功的要素之一。現代主義小說中更主要的傾向則是作者退出小說，從敘述角度看，現代派小說最突出之處在于以主觀視角取代了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從而拉近作家與讀者的心靈距離，使讀者站在主人公的角度感知事情的發展而不是站在一個全知全能的了解全部真相的地位，這樣的結果使得讀者能夠更好的體會到作家的思想感情卻增加了讀者和小說的陌生感。然而《非法入住》采用的是較少見的第二人稱而且運用自如，消減了小說的陌生感，同時增加了讀者的參與感，“你”本是不斷受到鵝男人一家“非法入住”的受害者，卻被拒絕、捍衛、反擊的過程所異化，逐漸學會并避開對方的伎倆，以無賴的方式對抗一切并藉此成為最終的勝利者，行徑甚至比鵝男人一家更為令人不齒，最終取得勝利的你終于去“非法入住”別人的家。正是“你”調動出讀者隱藏在心中的“我”，由此至終凝神觀看著這場驚心動魄的有關“惡心”的演出，體會著“他人即地獄”的真實感受。

三，情感表達內在化

現代派文學在文藝觀上主要有兩個原則，一是真實情原則:主張心理真實取代客觀真實，注重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而不注重描摹客觀事實。為了表現人物的內心活動，作家把立足點由外在世界轉向內精神，因而使現代派小說有著強烈的直覺，內省，主觀性，內傾性;二是表現手法上的原則:認為藝術是表現而不是再現，表現即是可以觸動人的知覺的最直觀最有效，最能突出事物本質特點，作家的人物是給別人裝上另一副眼鏡，即可以透過現象看本質的眼睛，寫實不是生活的本質，寫實是撫摸生活而不是把握生活，真正的現實是非現實的。《非法入住》很好詮釋并應用了這兩個原則，小說對“你”的感受的情緒表達都是內在化的，主要通過內心活動和意識的流動來表現:如表現“你”的內心感受:

你的心臟像是被垃圾堆里的魚刺扎了一下，然后那男人不管你正站在水池旁邊，就把一口濃痰響亮地吐在水池里。你覺得惡心之極，變扭過頭去寧開水龍頭，你的手不知道怎么回事感到那上面黏糊糊的，你看了看那上面什么也沒有啊，但你的嗓子眼開始發緊，嘔吐感開始侵略你的神經。

但是你為了自身的安全覺得很有必要了解清楚:這到底是家族遺傳病，還是一種傳染病?這可不是源自文學的浪漫，而是關乎自己的生存了。

作家描寫了“你”復雜的內心活動，借此來表達“你”對無賴鄰居侵占你本來就狹小的空間的憤怒，無奈及復仇心理，這一系列的情緒都是在“你”的內心完成的，是你的內在的精神世界的描述。

意識流小說代表作家普魯斯特說“沒有隱喻就沒有真正的記憶”(轉引:戴維·洛奇《現代主義小說的語言:隱喻和轉喻》。《20世紀世界小說理論經典》(下卷)362頁)無意識的記憶源自于心理身體在相同的情境下不自覺地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來，《非法入住》中也有“你”對小時候發生的事情的無意識記憶:

你最不愿意回想的往事現在清晰地涌現了出來，你強烈地感到現在的自己還是那個是十歲的孩子，充滿了惡心，慌亂和驚恐，卻又被邪惡的興奮所俘獲。你深深地感到成人之間的斗爭也只不過是一種嚴肅的惡作劇，因為嚴肅，邪惡的換了也變得近乎神圣，變得比做愛的高潮還要強烈。你的淚水開始急劇增多，有肉體的反應變成精神的恥辱，時間究竟改變了什么?時間就系那個一堵矮墻一樣，十歲的你輕輕跨過了矮墻，然后站在這邊犯同樣的錯誤，因同樣的錯誤而哭泣。你哭的無聲無息，胸膛和嗓子由于極度的壓抑變的疼痛，但你毫不放松對它們的暴力抑止，因為哭出聲音來你會聽到自己對自己的嘲諷，會讓恥辱想滾雪球一樣不斷壯大，然后壓碎自己的靈魂。

以上是“你”通過小時候的一件事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更深一步認識，作家通過雜亂無章甚至沒有邏輯的語言表述這一切都只為了說明人際關系的異化，人與人之間各懷鬼胎，勾心斗角，個人以外的任何人都對自己構成威脅，生存空間危機引發的心理恐慌和絕望使人的精神世界崩潰，靈魂不復存在，意識流的表現手法使得讀者更加心臨其境，感同身受。

四，環境描寫惡劣化

任何一篇小說中，環境描寫服務于文章主題成為不爭的事實，《非法入住》中作者花費了很大的筆墨對主人公所處的環境作了詳細的描寫，不但真實地反映了人物的生存狀態，而且使讀者真實的體驗到主人公及小說中的人物所處的狹小空間和惡劣環境，真實的感受到這些小人物在現實中的掙扎于無奈:

這小房間的確小得可憐，你原來以為就平方米挺大的，你想象了一個邊長為三米的正方體，你的身高才一米七，讓你在這樣大小的空間里活動綽綽有余啊。但眼前的景象告訴你生活經驗遠比想象來得更可靠:一張兩米長的單人床就占據了房間的三分之一，然后一個墻角放了張書桌，一個墻角勉強塞進去了一個飲水機，剩下的一個墻角，什么也不能放了，否則們就打不開了，但你還有一大堆衣服和幾十本書呢，等吧這些東西安頓好了，估計只剩下一條連接們與床之間的狹窄過到了。你抬起頭來看看四壁，發現墻壁由于潮濕開放了無數黑褐色的“惡之花”，令人作嘔的石灰和砂土氣息隱隱可聞，更惡俗的是，還有幾張過氣明星搔首弄姿的大照片覆蓋在床頭上邊的位置，讓人誤以為走進了一家抵擋而曖昧的理發館。

以上就是小說中對“你”所處環境的描寫，作家使用夸張的語言描寫了惡劣的環境，“你”看著這種環境感覺這里壞極了，對此極為不滿，隨后的文中作家寫了“你”的鄰居在此生活了十年，而且所處環境比“你”更惡劣，也表達了一種無奈與同情，而惡劣的環境既是為后問做鋪墊，也暗示了當今人們的空間危機感，空間有限，人人都希望自己的空間足夠大，拒絕別人的入侵，卻又想去入侵別人，于是人與人之間就形成了“他人即地獄”關系，把別人的存在看做對自己的威脅，真切的反映了人不可能離開社會而存在。但是人作為社會的一員，便會失去自我，拋卻尊嚴，人與人在社會中難以擺脫緊張及對立的關系，是因為每個人都希望把他人當作對象而不愿意成為他人的對象的存在哲學主義觀點。

小說用第二人稱敘述，寫“你”在九平米的筒子樓里的生活，寫同樣在九平米空間中生存的一家六口對“你”的蠻橫侵犯。小說里充滿了骯臟、污穢、丑惡和怨毒，充滿了擁擠的空間能夠壓榨出來的所有的人性之惡。就在“你”逐漸習慣了侵犯和反侵犯的時候，另一個獨居的美麗女人出現了，而“你”這一次充當了理直氣壯的入侵者，把地鋪打到了女人的房間。小說的整個敘事在歧路叢生中前進，現實邏輯徹底讓位于情節邏輯和哲學邏輯，充滿了陀斯妥耶夫斯基般的陰郁和卡夫卡般的荒誕，有關生存和人性、物質和精神、人性的良善和丑惡、法律道德規約的脆弱和生存的彈性等一系列的問題都在語言的縫隙中閃現游蕩。如果不是太過直白的“審丑”影響閱讀感受，小說距離經典的距離會更近。在語言和技巧都被寫作者駕輕就熟的年代，在生活同質化異常嚴重的年代，寫作者認知生活的姿態成了體現寫作追求、劃分作品質量的分水嶺。

參考文獻:

[1] 曹文軒，邵燕君. 2007中國小說[M].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1月

[2]袁可嘉. 歐美現代派文學概論[M]. 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3]李維屏. 英美意識流小說[M].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

[4]胡經之. 西方文藝理論教程[M]. 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5] 吳曉東. 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3年7月北京第四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