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員園地
牽君一發動我真情 梁培先(63)
我一向是個疏于繁文縟節、不大講究排場和面子之人。大凡遇到親友間的紅白喜事,或在社交場合涉及面子的麻煩事項,我大都采取回避繞行借故躲開的策略,而讓家人、同事出面調停招架。我自己對人對己也不過分計較面子,穿著隨便,待人以誠,幾乎從不與名牌沾邊,也不與他人爭面子鬧糾紛。未料想年近七旬白發滿頭之后,我與老伴卻在接送小孫子上學之際,依舊會遭遇一些讓人頗沒面子的尷尬:或為孫子作業不齊,或為孫子調皮犯錯,而常受到年輕老師的羞辱與訓斥,感覺很沒面子。
不管是在生活中,還是工作中,我處處躲著面子走,繞開面子行,卻總也避免不了面子的困擾與尷尬。面子儼然已經成為一種生活常態,甚至成為一種生存學問。于是,我才明白:作為中國人,誰也別想躲開面子的纏繞。加之近日從報刊傳媒中連續讀到幾則官場某些官員耗費成千萬甚至上億巨資,為個人大搞面子工程的報道,更讓人氣憤難平。于是,我終于產生了想再次說說面子的沖動與愿望。
無論是個人的生活經驗,還是從閱讀中所獲得的歷史知識,都在不斷地提醒我們,中國似乎是個特別愛面子的國度。有人說“面子主宰中國人的一切”,或許大抵沒錯。長久以來,民間的確曾經流傳過許多關于面子的有趣俗語。“樹有皮,人要臉”、“打人不打臉”,說的是作為自尊與自重的面子的重要,完全沒面子的人是難以自立于社會的。因而中國古代刑法里,就有在犯人臉上烙上火印的刑律。“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其主旨無非是勸導人們愛面子要有分寸講實際,過于圖虛榮與浮夸,則很可能招致病禍與災難。“衙門好進臉難看”、家長與上司動輒“擺嘴擺臉”則多半是講家主與官場主政者為了顯示威嚴,或為了表達不快、不滿情緒,甚至成為索取財物的暗示。只要小民賠上笑臉,送上銀子,官家和上司的臉色,也便好看多了。而罵人“臉老皮厚”、“臉有城墻厚”則就更是對人的嚴厲批評了。至于“面子人人有,大小各不同”,則無非說的是,面子與人的地位、輩分恰成正比例:地位愈高、輩分愈大,或是腰包愈凸,面子也便愈大。
顯然,即使是稍有點生活常識的人,大約也明白,面子及與之相關的里子的關系,就像是一些商鋪里的店面和貨物。毫不講究店面的裝潢,便不能吸引人的眼球,從而喪失許多商機;而若無貨真價實、價廉物美的貨物,即使有再好的店面裝潢也不能使生意愈做愈紅火。而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則這樣談及中國人的面子觀:“中國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這‘面子’是‘圓機活法’,善于變化,于是就和‘不要臉’混合起來了。”
面子仿佛就像是個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精靈。它能滲透到各個領域,浸潤到中國人的靈魂深處。凡有人群的地方,凡有人際關系和社交的場合,上至王公貴族的聚會,下至黎民百姓的婚禮,從政治、經濟領域,到文化風俗層面,均可隱約見到面子的身影,感受到面子大顯身手的威力。面子人人都要,只是因人因地而異,各不相同罷了。且不說,達官貴人和億萬富豪為了顯擺面子,鋪張地花上百萬、千萬元把父母的喪事、兒女的婚事辦得驚天動地令人咋舌,已屬常見于報端的尋常之事,就是一貧如洗的老嫗和尚在小學就讀的孩童,也會在有意無意間流露出怕丟面子的難堪。不消說,貧困的老嫗常為躲不過的人情債而發愁,即便正在讀小學的孫子之所以纏住我要訂那些層出不窮的課外讀物,竟也不免是為了面子:“別人都訂了,我不訂太沒面子了!”可見,不同社會地位和不同經濟、文化層次的人,其面子觀和表現方式,雖不相同,卻也是必不可少概莫能外的。
面子固然人人都有人人都要,卻又因人因地而異,并無統一的標準與模式。按照海南島某少數民族的習俗,舉凡家務操持,田間勞作,全由家中女主人包辦,男主人整日喝茶抽煙,悠閑得很,且并無半點男子面子之虞,而在內地漢族女子看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男主外,女主內”似乎已屬理所當然之事。倘一介男子不能養家糊口,全靠老婆供養著,那便視為很沒面子、沒用的男人了。除了地域、民族風俗的影響,面子在不同國度里,也會呈現出不同的形態。即如排隊、購票一類尋常景觀,在西方國家(如英國),求購者大抵會衣著整齊、井然有序地排隊前行,誰要插隊擁擠,便會被視為缺乏紳士派頭很沒面子,而在中國則不然,往往那些蠻橫勇猛的插隊者,卻常為自己有本事有面子而沾沾自喜。
面子雖說無時無處不在,卻又難以說得清爽。蓋因面子實在是個涉及人生與社會人情世態的多面體,其本義及演變,都呈現出多層次的形態。查之1980年版的《辭海》并未見“面子”詞條。再查1996年版《現代漢語》“面子”條目之下,首要的釋義便是“物體表面”。就人而言,這“表面”自然首先就是人的“臉面”了。而由“臉面”引申開去,我以為便應當是人的自尊與自重。人要臉面,對于人而言,便意味著最要緊的,正是人的自尊與自重。離開了自尊、自重這一內核,臉面便只剩下一個干巴而無神的空殼與表皮了。作為面子核心的自尊與自重,在當今中國自是值得肯定與張揚的,人們終究忘不了在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尤其是在十年“文革”浩劫中,所發生的種種羞辱人格的慘痛教訓。許多人就是不堪面子的羞辱而自殺的。然而,正如從真理多跨出一步即可能變為謬誤一樣,當過度的自尊自重變為虛榮與浮夸時,面子卻可能把人引入泥沼,甚至成為一種公害。
說起由愛面子而引起的虛榮與浮夸,像我這樣上了歲數的人,往往不由地就想起了1958年大躍進時紅火而艱難的歲月。那時節,國人在十幾年內趕英超美、為國增光的狂熱口號蠱惑下,工人不做工,農民不種田,學生不上學,全民廢寢忘食地參與到大煉鋼鐵、大躍進的狂熱運動中去,結果只能是,鋼鐵煉不出來,卻招來全國大饑饉的災難,餓死了幾千萬人,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由面子的喜劇、鬧劇開始,最終卻以慘重的悲劇結束。作為從那場大饑饉大災難中掙扎出來的老人,我對虛假、浮夸面子的記憶,實在是太深刻了。以致時過40多年之后,一提起那荒唐而饑饉的年代,大凡上了歲數的老人,都會感到心悸不已。
與有面子、給面子有關或相對應的是,侵害、羞辱他人面子,和借“擺嘴擺臉”讓別人看自己的臉色,不給別人面子。如果說,前者大都發生在政治運動中,體現為對他人人格的羞辱與心靈的迫害,那么,“擺嘴擺臉”則多半發生在家人親友間,或一些存在需求關系的公共單位里。早先,在中國傳統的大家庭里,剛進門的小媳婦言語間往往要看老婆婆的臉色行事,如今隨著舊式家庭的解體和媳婦經濟地位的提升,能夠“擺嘴擺臉”,頤指氣使的,恐怕就不一定是老婆婆了。當“擺嘴擺臉”局限在家庭里親友間的時候,充其量也只是表現為個人對親友在內心存有不快不滿的心緒,且又不便明說或不能公然宣泄而已,當“擺嘴擺臉”作為一種社會風氣向著一些占據壟斷地位的公益性職業(如醫療、教育),甚至向著官場、政界蔓延時,便有可能使一些原本高尚的職業(如醫生、教師),原應清廉的官場,逐漸地便與貪欲、腐敗沾上了邊,形成社會的不良惡習,甚至新的社會公害。
當面子與嘴臉越過家庭與道德的堤岸,向著社會與公德侵害之時,其作用與危害也便愈發彰顯出來。誠然,在家庭親友間和社會領域中,面子與嘴臉以倡導人格和尊嚴的面目出現時,它顯然是維系人際關系的粘合劑,促進社交活動的助推器。有時在有些家庭里,即使為家事鬧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倘有人能賠上笑臉,說幾句消氣軟語,頓時家庭沖突便會煙消云散,冰釋前嫌。即便是黑道人物之間斗到兵戎相見頭破血流時,只要有人舍得放下面子,請上一桌飯,賠個不是,相互間也就可能立馬和解,稱兄道弟。而在商家競爭,政敵傾軋之時,偶爾也會因一方在面子上得到某種滿足,頃刻間便可能峰回路轉,化干戈為玉帛了。面子與“嘴臉”的良性作用有時就是這么微妙和有效。
盡管中國人的面子觀有消解矛盾、淡化沖突,維系人際關系,促進社交活動的良性作用,但也難以掩蓋它的種種弊端和負面影響。在市場經濟背景下,當面子與嘴臉從自尊與自重滑向虛榮與浮夸時,尤其如此。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當面子和嘴臉遭到虛榮與浮夸之風侵蝕時,必是社會奢侈風氣高漲之機。不用說,某些入世不深的青少年為了爭個人面子,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最終釀成命案,某些青年為把個人婚禮辦得更鮮亮排場、更有面子,而不惜干出偷盜勾當,最終鬧出個未入新房先入牢房的悲劇。就是某些富豪人家為了爭面子顯排場,花銷數百萬征婚,耗資千萬葬父,也就足可令人咋舌,讓人深思了。或許,我們不該譴責那些合法致富的奢侈消費者,更值得議論的倒是中國人的消極面子觀。
大凡有一定生活閱歷的人,大約都懂得,中國人面子觀有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面子人人都可要,嘴臉卻不是人人都可隨意擺得的。比如,小輩不能給長輩擺嘴臉,下級不能給上司擺嘴臉,醫生不宜給病人擺嘴臉,老師不宜給學生與家長擺嘴臉,還有仆人不能給主人擺嘴臉,等等。可在當下物欲喧囂、金錢第一的社會風氣影響下,恰恰發生了一些與此規則相背離的奇觀。如醫生常對病人與家屬擺嘴臉,老師常對學生與家長擺嘴臉。究其緣由,則除了與這些醫生、老師的素質有關外,多半或與可恨、可愛的紅包不無關系。于是,這奇聞奇觀便幾乎成了一大公害。
與一些富豪虛榮的奢侈面子觀及文教衛生界某些不懂得尊重別人面子,動輒“擺嘴擺臉”的人相比,官場里那些貪官和昏官畢竟要顯得更為可怕與可憎。委實,在當下中國,握有實權的官員們的面子,顯然要比富豪和某些重點學校的老師、醫術高明的醫生要大得多了。君不見,他們的面子正與權力相呼應著,橫行于官場和社會,足讓世人耳熱心跳。于是,我們遂常可看到一些昏官,為了面子和升遷,竟然不惜花費納稅人千萬、億萬元的血汗錢,建造“豪華衙門”和別墅,搞什么奢華的“亮化工程”,一些貪官為了面子和發財,竟然不顧黨紀國法,大肆收取下屬和老板們的巨額賄賂,窮兇極惡地貪贓枉法,貪污受賄。據報載,河南一個貧困縣(固始縣)的一些官員竟放著許多迫在眉睫的民生問題不管不顧,耗資上億元建造“豪華衙門”,江蘇貧困縣(灌云縣)的一些官員竟花上千萬元“打造世界一流亮化工程”。可見,為了自己的面子,這些官員瘋狂、昏聵到何等地步了!當然,隱藏在這些官員虛榮、浮夸的面子背后,則是無盡的私利和貪欲。
顯然,面子固然要緊,但若以為面子至高無上,神奇無比,值得人們不顧一切超負荷地狂熱追求,往往便會出現“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情形,于國于民概莫能外。
關于虛榮與浮夸面子釀成的喜劇、鬧劇與悲劇,自然不僅存在于現實的官場之中,也不僅存在于昔日的歷史之中。觀之如今的文化教育界,尤其是高等學校正在風行一時的“貪大求洋”的擴招之舉,和追名逐利之風,又何嘗不讓人怦然心動、憤慨不已呢。據筆者所知,自從上世紀90年代產業化、市場化引入高等教育界之后,為面子和利益所驅使,我們親眼目睹了一所所中專升格為大專,原先的大專又迅速躥升為學院,而原先的學院又升級為大學,且不顧辦學條件,許多學院和大學又開辦了名目繁多的分院和專業。于是,在當今的高校內陡然間便出現了不少惹人注目的奇觀:校舍愈來愈漂亮,教授剽竊造假之風愈演愈烈,用錢買來的碩士帽、博士帽滿天飛舞于校園內。一時間,虛榮的面子固然得到最大的滿足,一些人的腰包也漸漸凸起來。然而,高校的質量與聲譽卻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當然,最終背負這沉重代價的,還是學生家長和整個社會。而最直接、最大的受害者,首先便是那些貧困的家庭。
如前所說,中國人似乎特別愛面子。上至皇帝,下至草頭百姓,都曾經發生過為了面子而鑄成大錯的事例。貴為天子的皇帝為了面子,常常錯殺了許多犯顏死諫的大臣,制造了許多冤假錯案。而魯莽的毛頭小伙子則常常為了面子動輒拔刀相向,釀成人命大禍。這大約已是中國的生活常態。然而,中外的歷史常識偏又常常告訴我們,酷愛面子的中國皇帝一與外邦打交道起沖突,偏又會大失面子,臨了只好以割地賠款收場。從某種程度上說,晚清的皇帝就是為爭面子而與外國人叫板的,到頭來卻喪權辱國,大大地傷了中國人的面子。直到這時,有些人方才明白,原來天底下還有比面子更有力更重要的東西:強權與實力、物質力量與精神力量。外國侵略者以強權剝奪了中國皇帝的面子,而中國人要維護自尊,挽回面子,則需要建立強大的國力與精神力。舍此,這面子便是虛假的、紙糊的,充其量只能是虛幻的肥皂泡,紙糊的皇冠,既經不起風吹浪打,也不堪一擊。
考查各種人的面子觀,見識了面子的方方面面之后,我們方才可以說:尊嚴的面子不可少,虛榮的面子不可多;浮夸的面子害死人,虛假的面子會殺人。難怪有人說:人一旦為面子所累,必將為面子所害,甚至釀成后悔莫及的人間悲劇。在面子問題上,我寧可相信這樣的格言:最愛面子的人,未必真有面子;而最有面子的人,必屬于從外表到內心都強大的人。如果面子是江河里的一滴水珠,它照樣映照出個人的道德修養,國家的強盛衰弱。如果面子是大海里的一粒沙子,它照樣能顯現出地域的風俗民情,民族的文化風貌。面子創造過喜劇,面子也演繹過鬧劇和悲劇。面子曾給人快樂,面子也帶給人煩惱與悲傷。對于人類而言,面子雖不可無,面子卻也不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