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祁連山,陽光清澈如水,長風軟柔似綿。鋼藍色的峰巒頂著皚皚積雪,顯得巍峨而雄壯。一望無際的哈拉莫敦牧野,天低云暗,芳草萋萋。微黃的牧草在長風的撫摸下颯颯作響,一浪接著一浪涌向天際,涌向那一抹淡藍色地平線,羊群像撒落在天空的星星,鑲嵌在風吹草低的原野。
一位年輕的裕固族女人在自己的帳房前,一邊捻著羊毛線,一邊輕聲吟唱古老的堯熬爾長調。丈夫騎著馬在原野深處放牧。在陽光的沐浴下,女人手中的捻線砣飛也似地旋轉著,古老綿長的歌聲隨風傳得很遠,很遠。大海般蔚藍色的天空,有幾朵浮云從悠遠的天際飄來,有的淡如游絲,有的濃若重墨,有的動若躍馬,有的靜若遠帆。清純而多情的山風,攜著矢車菊、龍膽花和馬蓮葉的馨香輕輕地吹。老阿媽坐在帳房里剪羊毛,望著陽光下兒媳瘦削、美麗的背影,核桃一樣飽經風霜的臉,綻放著幸福和滿足。
幾朵透亮的蒲公英絮,夢一樣在陽光下飄起又飄落。
青蛙一樣的帳房后邊,屹立著一株碗口粗的胡楊,樹枝上落著一只胸部和下體雪白、尾巴赤褐色的鳥。
二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馬兒馱著揮動著套馬桿的漢子輕快地奔跑,噴著響亮的鼻息,四蹄發出嚓嚓的有節奏的聲音,最后大顛著狂奔起來。隨著那匹棗紅馬的奔馳、起伏、跳躍和喘息,牧馬漢子的心情開朗、舒展起來,他在空曠的牧野打著唿哨亂喊,在顛簸的馬背感受到自由與飛翔的豪爽。
仿佛所有祁連山牧場的馬,都被趕到這兒來了。馬群像奔瀉的山洪,在牧野上匯聚,成了一片喧叫、紛亂、快速奔馳的集團沖鋒!白馬黑馬棗紅馬雪青馬,所有的馬都爭先恐后、你擠我擁地向前奔馳。雄渾的馬蹄聲,猶如強勁鼓點,在曠野的寂靜中回響。悲愴蒼勁的蕭蕭嘶鳴在彌漫著花香和草味的空間碰撞、飛濺,牧馬的漢子在不可收拾的馬的潮水中,揮動著套馬桿大聲吆喝。
也許是為巨大快樂所激蕩,牧馬漢子在原野縱馬狂奔,那頂黑氈帽早已不知滾落在哪一叢野草中,他露出土葫蘆似的禿頭,黃臉、青嘴唇、鷹勾鼻、眍眼窩,這位純正的匈奴人后裔,此刻正處在一種亢奮之中。那匹棗紅馬早已通體淌汗,陽光下,飄揚的長鬃里,不時爆發出“咴咴”的咆哮。壯實的牧馬漢子斜背著一桿獵槍,槍帶已勒進他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古銅色胸肌里。
在狂奔的馬背上,牧馬人擰開酒囊,飲水般咕嚕咕嚕地痛喝著。甘醇、清冽的青稞酒,滋潤了心肺,燃燒了骨骼和血液,牧馬人在顛跑中打了一個酒嗝,渾身感到無限的舒適和歡暢。酒是牧人的真正情人,只要有酒,就有無窮無盡的生氣與活力。
棗紅馬猶如一團跳動的烈焰,閃電般揚蹄狂奔,挾風滾雷般躍進了牧野的季節河,河水嘩嘩四濺,銀亮的水帶被馬蹄踢斷,晶瑩的水花珍珠般從空中落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彩云一般飛動的馬群也擁擠著尾隨棗紅馬風卷殘云般踏河而過。
酒囊里透明的酒液,隨風播灑,點點滴滴,落在微微發黃的牧草上。真是“一滴青稞酒,十里草木香”。
野曠天低樹的牧野,也有些微微的醉了。
三
家家戶戶的帳房頂上都冒出了裊裊的炊煙,炊煙在秋天的風里淡淡飄散了。裕固人一年四季都要喝酥油茶,吃糌粑、鎖陽餅,但有客人到草原上來,就一定要宰殺一只膘肥體壯的羯羊。
羯羊專靠喝奶吃嫩草生活,肉質特別細嫩,沒有一點腥膻味。帳房外,幾個裕固男人正七手八腳地宰殺著一只膘肥的羯羊。羯羊掙扎著伸蹬四蹄,咩咩哀鳴。一個赤膊的黑臉漢子,迅速地掏出殺羊刀,撲地刺穿了羯羊的心臟,血淋淋的羯羊被吊拉起來,黑臉漢子飛快地剝了羊皮,把整只冒著熱氣的羯羊肉,置于火堆上炙烤。剝羊皮時,地上流了好多羊血,一個裕固漢子抓了一把血,冷不防抹在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伙伴的臉上和胸前,使那個伙伴成了大花臉和血人。那個伙伴起身追打,要同他摔跤,漢子說:“今天是上巳節,牧血涂身是你的運氣,多好看呀。”
熊熊篝火燃燒起來,火堆上正炙烤著新鮮的羊肉,油脂滴在火上,火苗騰起老高,吱吱作響,原野里彌漫著誘人的肉香。羊肉烤熟了,挑選一塊色澤金黃的肋骨肉,雙手敬呈給客人,客人接過咬了一口,呀!又軟又爛,香極啦!客人吃了一塊后,其他人會吵鬧著爭搶烤全羊肉吃,吃著的擠眉弄眼,沒吃著的直流口水。
裕固族人平常的每日飲食是三次茶一頓飯。這頓飯就是羊肉揪面片。羊肉揪面片一般都是在黃昏的時候吃。到了晚上,牧馬的、牧羊的、狩獵的、剪馬鬃的全都回到了帳房,生火做飯,鍋里添水,放切碎的鮮羊肉塊,如果沒有新鮮羊肉,晾下的羊肉干也可,女人會根據吃飯人多少和上一團軟面,待鍋里的羊肉煮爛時,放入生姜片和花椒。能揪面的趕緊洗手,待女人把面用搟面杖推薄,切成厚厚的寬條,會揪面的每人分一條,圍著鍋把揪成一寸長的面片甩入滾沸的羊肉湯中。煮熟后每人一碗,調些食用鹽、醋、蔥花、油潑辣椒,再就兩瓣河西大頭蒜,味道鮮美極了。
四
夕陽的余暉還歷歷在目,如鏡的皓月已升上天空,皎皎的月光,霧絲一般傾灑在祁連山的雪峰上,山谷里、草叢中。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月光是經過白樺樹叢斜射下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斑駁的樹影。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一片龍膽花、火絨草的葉子和花上。薄薄的月光的青霧浮在蒼茫的牧野,粗獷的峰巒此刻變得溫柔起來。
一只夜游的瑪祖鳥,低一聲高一聲啼叫著,掠過溫柔冷清的月夜,飛向那片遙遠的松樹叢林。
一位駝背的牧人,正甩動著長長的牧羊鞭子,將“咩咩”叫喚的羊群往羊圈里趕。身著高領偏襟藍袍的少女,沐浴著月光斜坐著,淡淡的月光給她仄仄的腰身鍍了一層褚黃的光暈。少女的阿媽老早就離開了人世,阿爸是一個嗜酒如命、脾氣暴躁的獵人。月光下,少女披散的黑色長發,隨著馬頭琴微微而動,一匹白馬雕塑般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顯得神秘而凄清。
少女拉的曲子名叫《白馬母親》,這是一首古老的堯熬爾長調。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裕固人居住在西志哈地,有一天忽然狂風大作,沙塵遮天蔽日,帳房、牧畜全都被沙塵暴卷走,又有異族人趁亂來侵擾牧場,流離失所的裕固人攜兒帶女,跟著頭人的那匹白馬走過了千佛洞,走過了萬佛峽,走進了水草豐美的祁連山北麓。深受龜茲音樂熏陶的裕固先人,為紀念這次劫難和遷徙,創作了這首《白馬母親》的馬頭琴曲子。
從此,裕固人每到夜晚的時候,就會拉唱這首《白馬母親》。
五
天蒼蒼、野茫茫的祁連山北麓,山青水秀,草茂林深,種類繁多的飛禽走獸經常出沒其間。有馬鹿、麝、熊、豹、狼、猞猁、狐貍、豺狼、青羊、黃羊、羚羊、野驢、野牛、大頭盤羊、藍馬雞、雪雞等野生動物。
那個嗜酒如命的獵人,此時此刻已準備了套索和鋏鐃。那桿錚亮的土火槍,斜背著,獵人一雙深邃的鷹眼,警惕而機敏地環視曠野。在長期的狩獵實踐中,他總結出不少狩獵的格言:“獐子(麝)舍命不舍山,馬鹿舍山不舍命”,“早打獐子晚打鹿,中午打個老臊胡”(臊胡即雄性野羊)。
麝膽小機靈,行動敏捷,奔跑如飛,但行走卻有一定的路線。馬鹿沒有固定的地方,一有驚動立即轉移。但麝和鹿都是天剛蒙蒙亮就出去吃草,太陽一出來就隱蔽起來睡覺。
獵人對麝的蹤跡非常熟悉,辨識無誤。麝的尾巴根經常愛發癢,常在固定的旬樹上蹭癢,時間久了樹身上就留下很多油污。獵人就是根據這條線索埋伏在獵槍射程內的灌木叢中等待機會。
那頭皮毛金黃的麝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它抖動著毛茸茸的耳朵傾聽動靜,用好看的白鼻子嗅著氣味,然后背對旬樹樹干,蹭起癢來。遠遠的灌木叢,獵人悄無聲息地伸出黑黑的槍口,右眼和準星已經同麝在一條線上……
六
秋天的早晨,陡峭的山峰直插云霄,寂靜的山谷里鳥啼聲聲,峰回路轉。高高的山崖上灌木倒掛,山坡上的胡楊林,沒有了黛青色的微光,滿樹的葉子變得金黃,山上不知名的樹木,葉子紅得醉人。從雪山消融的溪水,響得潺潺有聲。
山澗對岸的帳房里,走出兩個男人,接著又牽出兩匹馬。兩個男人一個穿了件藍西服,一個仍然穿著裕固人傳統的月白袍子,戴著氈帽。
兩個男人趕著七八頭渾身披散著黑色長卷毛的牦牛。牦牛走得很慢,但能馱很多東西。羊皮、藥材、青稞酒、駱駝絨販賣出去,再把麥子、白米、鹽、醋、油等生活用品買回來,山里的裕固人祖祖輩輩都是這樣。
山跟路走,路隨峰轉,一棵很丑的河西柳樹上,停著一只沒眼色的烏鴉,在“啊啊”地聒叫。穿短西服的男人翻身下馬,撿起腳下的一塊小石塊,“日”地一聲扔過去,烏鴉受到驚嚇,悲哀地瞅了牦牛們一眼,拍拍翅膀,飛了。
峰巒疊嶂,山脈相連,人在深谷里行走,天地便寂靜地有些怕人。滿川道的樹木都變了顏色,紅的黃的,煞是好看,但還沒有一片葉子墜落。
西風勁勁地吹,雖然穿了件羊毛皮襖,仍然有些冷冷的寒意。太陽始終沒出來,云兒一朵又一朵重疊,鋪得天空鉛一樣陰沉。
中午的時候,紛紛揚揚的雪花開始慢慢地飄落,山谷有了一點淺淺的白,窄窄的山道上鋪了一坨一坨薄薄的雪。牦牛吃力地走著,蹄子有些打滑。
一只金色的狐貍出現了,它一邊走,一邊用尾巴掃去身后的蹄印,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的曠野,悄無聲息地伏在一塊巖石后面。
天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