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奎英
內容提要生態問題與語言問題密切相關,不同的語言觀念對于生態美學文化研究會具有不同的意義。以結構一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強調詞物分離的話語優先理論,是生態美學文化理論的直接“殺手”,而西方傳統的強調“物”的本原地位的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也不足以為它提供全面支撐。比較而言,海德格爾的后期語言觀對于生態美學文化研究來說則具有歷史性的建構作用。
一生態美學文化研究與語言問題的提出
生態問題雖早已存在,但生態文化則主要是在西方后現代語境中興起的。如果說西方歷史上的現代是以工業文明為標志的,那么后現代則是以高度符號化、語言化的后工業文明為標志的。這種符號化、語言化一方面表現在后現代作為高科技媒體時代“堪稱實實在在的語言時代”(海然熱語)的現實狀況上,另一方面則表現在關于這一狀況的賦予話語理論以優先性的后現代觀念、理論上。就像《后現代理論批判性質疑》一書中所說的:“就賦予話語理論以優先地位這一點而言,后現代理論大體上追隨了后結構主義。無論是結構主義還是后結構主義,都發展出了用符號系統及其符碼和話語來分析文化和社會的話語理論?!薄?/p>
人們一般認為,是工業文明破壞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導致了生態問題。但實際上,生態問題既不是在現代才開始的,也不只是工業文明才導致或加劇了它的存在。如果說現代工業文明的發展損害了自然的“肌體”,使自然受了血淋淋的“外傷”,那么,以高度語言化、符號化為標志的后工業文明,則讓自然受了不見血的“內傷”。因為一方面,高度符號化、語言化的后現代狀況從現實形態上遮蔽了自然,加劇了人與自然關系的疏離;另一方面,以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強調話語優先性的解構性的后現代理論,則從觀念上根本性地取消了自然。因為在他們看來,所謂的“自然”不過是一種文化的“建構”、語言的“效果”,它從來都沒有真正存在過。符號化、語言化的后現代狀況與強調話語優先性的后現代理論相互呼應,共同壓抑著、消解著自然的現實和自然的概念,難怪美國后現代主義文化理論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會認為,在當今西方的后工業社會里,真正的“自然”已不復存在,各種各樣的現實就像一個典型的符號系統,在把語言學當作一種方法和把我們今天的文化比作一場有規律的虛妄的惡夢之間存在著非常和諧的對應。
因此我們說,不僅是現代工業文明破壞了自然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也不只是現代工業文明才是需要批判反思的東西,后現代文化本身也是需要批判反思的。西方社會的符號化的“后現代狀況”和話語性的“后現代理論”,也破壞了、疏離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使人類的自然生態甚至精神生態問題進一步加劇??膳碌氖牵@一現象并不被人所重視,甚至不為人所覺察。如果說,西方現代性有美學意義上的現代性和工業文明意義上的現代性兩種類型,美學現代性已經包含了對工業現代性的反思,西方后現代性也有兩種類型,那就是生態的、美學的、建設性的后現代性和話語的、后工業的、解構性的后現代性。而那種生態的、美學的后現代性則不僅是對工業文明進行反思的結果,本身也潛在地包含了對符號的、話語的后現代性的反思。為生態文化提供支持的后現代科學家大衛·雷·格里芬,就曾對這兩種類型的后現代主義進行區分,并對那種解構性的后現代主義的真理觀、語言觀進行了批判反思。這也表明生態文化研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語言觀的問題。
盡管上述所說,主要是針對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現實狀況與文化觀念而言的,但由于目前經濟文化的全球化趨勢,在某種程度上說,高度符號化、語言化也是中國當代語境的特點。而我們當前的生態美學文化研究也正是處于這樣一種語境之中的。但實際上,思考生態美學文化與語言問題的關系,還不僅是由“語言時代”這一特殊處境決定的,而且也是人類作為“語言存在物”的本質要求。語言作為人類最基本的自然和文化現象,人們很早就開始以語言界定人的本質了。人作為一種語言性存在物,人們的語言觀關系著他的存在觀,人的言說方式影響著他與世界之間的關聯,如果沒有生態化的語言觀和生態性的言說方式,也就不可能有生態化存在觀和人與世界之間的生態關聯,生態美學文化研究也是難以從理論上真正奠基的。但目前國內學界尚未充分認識到語言問題對于生態美學文化研究的重要意義。
不可否認,在中西語言哲學史上都存在著生態美學文化可資利用的語言理論資源,如中國道家的語言觀就包含著明顯的生態精神,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在西方后現代語言哲學中,海德格爾后期的詩化語言觀則可以提供更加直接、更加系統的語言哲學資源。但遺憾的是,海德格爾同德里達,??碌热艘黄鸲急桓窭锓伊袨椤敖鈽嬓浴钡暮蟋F代思想家,從而排除在生態論、有機論的“后現代科學”的視野之外。而這些年來國內學者曾繁仁先生的生態美學研究,對海德格爾的生態存在論給予了高度關注,使我們得以從生態學眼光看待海德格爾的語言觀,并深刻地感受到海德格爾的后期語言觀對于生態美學文化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性的建構作用。要想說明這一問題,我們需要首先對西方的哲學語言觀進行歷時性的比較梳理,說明它們對于生態美學文化研究的不同意義。
二語言的“附魅”、“祛魅”與“復魅”對生態美學文化研究的不同意義
我們知道,生態文化的核心價值目標,是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的問題。與這種目標相一致,人們的語言觀念對生態觀念的影響一方面表現在如何看待“語言”與(客體)“自然”的關系上,一方面表現在如何看待“語言”與(主體)“人”的關系上。語言與“自然”、“語言”與“人”的關系,表現在語言哲學史上實際上也就是廣義的“詞與物”的關系問題,具體說來也就是“詞與物”(這里的“物”包括觀念實在)的聯系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問題,它是語言哲學的基本問題之一。如果從最概括的意義上對西方哲學在這一問題上的看法作一梳理描述的話,我們可以大致歸納出具有階段性的四種代表模式:古代以“摹本主義”為代表的強調客體性的“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近代以浪漫主義為代表的強調主體性的“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現代、后現代以結構—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反主體性的“符號任意觀”和“詞物分離論”;后現代以后期海德格爾為代表的強調“四元同一”的“大道道說觀”和“詞物共生論”。
西方傳統(古代、近代)的“自然語言觀”認為,語詞與事物、名稱與實在之間存在著自然或天然的聯系,傳統的“詞物對應論”則不管這種聯系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都堅持事物、觀念、聲音、字詞之間存在著“原子式”的一一對應關系,并且認為“事物”在這一對應配列中具有先在性、本原性的意義,語詞不過是事物的“摹本”或“表象”,它本身沒有獨立的價值。“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是西方傳統語言觀的主導類型,只不過古代是從客體性、近代是從主體性方面理解語言的自然性、對應性的。而自從20世紀西方“語言學轉向”以來,這種傳統語言觀被認
為是滋生各種“幻覺”與“欺騙”的基地,受到了來自各條路徑上的揭批,其中結構一后結構主義的“符號任意觀”和“詞物分離論”成為這種“反幻覺”語言觀的代表性模式。根據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觀,語言符號是任意的、約定的,它既與對象世界的事物不存在對應關系,也是不受主體人的控制的,語言既不是外在自然的摹寫,也不是內在自然的表現,它不過是一種任意的、差別的、獨立自主而又空洞無物的形式系統。既不存在“自然之書”,也不存在“自然寫作”,所謂“自然”,不過是用語言“建構”或“幻化”出來的。如果說那種強調語詞與事物、名稱與實在之間存在著自然或天然對應的觀點,因為被注入了某些神秘觀念,可以被看作是一種“附魅”(enchantment)的語言觀的話,以索緒爾為代表的這種反幻覺語言觀則去除了語言的神秘面紗,給人們帶來了失去了自然和神性魅力的“祛魅”(disenchantment)的語言觀。
自從馬克斯·韋伯提出“祛魅”的概念以來,世界的“祛魅”與“復魅”的問題受到人們的高度關注,而當前的生態美學文化研究,也正與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如果說現代自然科學導致了自然的“祛魅”,為現代自然科學奠基的哲學使整個世界“祛魅”,索緒爾開創的現代語言學則帶來了“語言的祛魅”。而以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后現代的話語理論,作為對索緒爾語言學的進一步引申,正在當代世界的“祛魅”中發揮著關鍵而又隱秘的作用。這種“祛魅”的語言觀雖在反主體性上與生態文化具有某種相通性,但它總體上則是非生態的。因為它既從根本上取消了自然存在的真實性和語言對自然實在的指稱性,也從根本上阻斷了人類用語言與自然世界進行交流溝通的可能性。如果我們不能對它進行反思清理的話,生態美學、詩學所追求的生態文化目標不僅在現實中難以實現,就是在理論上也是不可企及的。
正是因為此,對結構一后結構主義語言觀的破壞性作用,無論是為生態學提供支持的后現代科學家格里芬,還是生態批評家都表現出拒斥和警惕。格里芬曾表示:“后現代的有機論反對這種語言觀?!钡珡母窭锓覍φ胬怼⒄Z言問題的整體表述來看,他對解構性語言觀的批判明顯缺乏力度。因為他為了給生態性的后現代科學奠定基礎,一方面試圖為傳統的詞物對應論辯護,反對把語言看成是“與任何廣闊的世界毫無聯系的語言系統”,認為語言與非語言性實在多少具有相一致、相符合的特征;另一方面又認為“從本質上說,語言是含混不清的,并且在任何情況下,其本身都不能與非語言的實在相‘符合”。這種語言觀上的搖擺不定,一方面使他的批判蒼白無力,另一方面也說明生態性的后現代科學實際上并沒有找到一種新的、能夠為生態文化提供支持的語言觀來作為他們的真理觀、世界觀的基礎。
語言問題不僅困擾著格里芬這樣的生態性的后現代科學家,它同樣也讓生態批評陷入困境之中。生態批評家也像格里芬那樣對結構一后結構主義的“詞物分離論”和話語優先理論表現出敵視之感,對傳統的強調物的本體地位和先在性的“詞物對應論”表現出親近之情,認為生態批評“從某種文學的觀點來看,它標志著與寫實主義重新修好,與掩藏在‘符號海洋之中的巖石、樹木和江河及其真實宇宙的重新修好”(杰·帕里尼)。傳統的詞物對應論雖然并非沒有任何正確合理的東西,生態批評的“寫實”主張也正可以從此找到依據,但這種從“物”而非“語言”本身出發的語言理論,“意義”與“真理”沒被清楚地區分,它也難以充分界定文學自身的意義與特征。盡管它對于說明“寫實”的文學是有效的,但如果嚴格以此為依據,必然不能進入文學精神的深廣領域。因為從內在本性上說,文學“不是一個確定事物的狀況,或某個可見物的命題”(???,它與真實的自然事物不存在一—對應的關系。如果生態批評非要把文學語言降低到指稱真實的自然事物的水平,這無疑會從根本上損害文學的自由精神,并大大限制文學的領域。
由此看來,結構一后結構主義的“符號任意觀”與“詞物分離論”是生態理論的直接“殺手”,而傳統的“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也不足以為作為一種文化理論的生態批評提供全面的、堅實的理論支撐。但通過梳理比較可以發現,海德格爾的后期語言觀則有助于歷史性地突破這一窘迫局面。他通過對語詞與事物、語言與主體關系的重新思索,在現象學存在論視野中提出了一種具有“復魅”(Re--Enchantment)色彩的“詞物共生論”和“大道道說觀”。這種“復魅”的語言觀徹底打破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獨白話語,重建了語言與自然之間的源始關聯,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自然語言觀”。
三海德格爾的“詞物共生論”對語言與自然關系的重建
海德格爾曾經說:“詞與物的關系乃是通過西方思想而達乎語詞的最早事情(Das Fru heste)之一,而且是以存在與道說(Sein und Sagen)之關系的形態出現的。這一關系如此不可抗拒地侵襲著思,以至于它以獨一無二的詞道出自身。這個詞就是邏各斯(logos)?!焙5赂駹枌@一問題的看法既不同于傳統的“詞物對應論”,也不同于索緒爾以來的“詞物分離論”,而是在其現象學存在論哲學的基礎上,對兩者進行了批判改造,既認為詞與物是不同的,又在新的基礎上把它們統一起來,提出了一種可稱為“詞物共生論”的語言觀。
與傳統的詞物對應論不同,海德格爾對詞與物關系的看法與結構主義強調語言對世界的建構作用的語言觀有某些相似之處。但海德格爾的“建構”傾向,仍與索緒爾存在著根本性的不同。索緒爾認為,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為了與傳統觀念相區別,他用“所指”表示概念,用“能指”表示音響形象,用“符號”(sign)表示人們通常所說的“名稱”(name),并突出強調語言符號的“任意性”、空洞性。海德格爾雖然與索緒爾一樣,也反對傳統的“物”決定“詞”的詞物對應論,但他是明確反對索緒爾把“名稱”看成“任意的”、空洞的“符號”觀點的。海德格爾曾經說:“名稱、詞語是一個符號嗎?一切全取決于,我們如何來思考‘符號和‘名稱這兩個詞的意思?!庇忠罁駣W爾格的《詞語》說:“我們不敢貿然把‘名稱理解為單純的標記”?!霸娙藢ΑQ和‘詞語作了不同于單純符號的更為深刻的思考?!辈⒃凇逗蔂柕铝衷姷年U釋》中指出:“詩乃是對存在和萬物之本質的創建性命名——絕不是任意的道說”,“詩乃是一個歷史性民族的原語言(Ursprache)。這樣,我們就不得不反過來從詩的本質那里來理解語言的本質”。如果我們可以從詩的本質來理解語言的本質,詩“絕不是任意的道說”,不是空洞的符號,那么語言也不是任意的、空洞無物的符號,它是不能在形式主義視野內加以理解的。海德格爾說:“即便在一條漫長的道路上我們得以看到,語言本質問題決不能在形式主義中獲得解決和清算。”由此可以看出他與索緒爾形式主義語言觀的不同。
在海德格爾看來,語言是與存在問題密切相關的,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