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中 陳婷婷
春天、陽光、大海、桃花——這是詩人海子送給我們的溫暖的禮物。這些美好同各富隱喻的意象和景致在海子的淡淡敘寫中匆匆到來卻又匆匆作別。海子的著名抒情短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是這樣的冷靜與決絕、溫柔而殘酷。
海子一直有著極高的詩歌追求和詩歌理想。他追求所謂的“大詩”,從而“走出狹隘的抒情詩人隊伍”因而他并不重視抒情詩。但他的這首抒情短詩卻迅速贏得主流和正統的認可,也深受人們的喜愛,甚至入選了中學課本。然而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卻也遭到各式各樣的誤讀或曲解。這首詩表面看起來是歡快的、幸福的,也是明朗、溫暖、溫馨的,然而它卻明顯帶有巴赫金所說的“復調結構”:在隱遁化的思想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海子的漠然、憂傷與沉痛——這和他的另一首名作《天鵝》不同。那一首詩是將這種沉痛與憂傷直接抒寫于意象之中,而這一首詩的沉痛與憂傷卻是在意象之外。
春天,在廣闊的大海邊,聽海風此起彼伏、看桃花繽紛輕揚……海子似乎將要給我們展開他想象中的幸福美好畫卷。然而,他很吝惜筆墨,他不愿將這些再做描述——他只是給予了我們想象。所以,海子很快將他的意象轉向了另一種想象和情感中。
(一)追憶:時間與意象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沒有任何預告和過渡,海子就這樣迅速將我們植入當下和未來的對立之中——當下、現在還不行,還不能做幸福的人。事實上,這里早已明確暗示對當下的不滿與憂傷。未來是美好的、充滿希望的,但過去、遙遠的過去又何嘗不是?因為遙遠和不可切近,所以就顯得神秘、美好和純凈。海德格爾、尼采是這樣認為的,葉芝、華茲華斯也是這樣認為的。
時間的向后延展也預示著時間的斷裂和虛無化。在虛構和想象的時間中,海子輕松越過當下的界限,走進未來和過去。充滿希望的未來、遙遠而迷人的古代都在這種擺脫中慢慢浮現和切近。未來以其不可預測和不穩定使人充滿焦慮和期待,然而過去卻以它的不可復制和神秘讓我們飽含想象和追憶。“喂馬、劈柴,周游世界”;“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詩人的想象跨越時空,飛向那淳樸而詩意的遠古生存空間。魏晉的山水、陶淵明的悠然田園、謝靈運的異質空間都在海子的腦海里紛紛掠過。那時的風月、那時的生命、那時的山水都是一種美好而不可挽回的幻滅。因此,現實依然逼仄,憂傷依舊襲來。所以只能祝福和祈禱,“只愿面朝大海”——這是海子的“有限退回”策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追憶。
言說是痛苦的,因為“言說”不能被“所說”代替。所說是一種單一和確信,而言說卻是永遠無法確定的到達和理想。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說,“言說”是接近他者之地(也是無有之地和烏托邦),無限或逃脫存在之物要到其中去尋找。海子的幸福就在這言說的痛苦和尋找中,也在這痛苦和尋找中漸漸幻滅。海子在“塵世”中看到了別人的幸福,但沒有看到自己的,所以他的言說就愈加沉痛。“喂馬、劈柴,周游世界”是現代社會生活的對立面,它們只能出現在古代。因此,這些意象和時間就使得海子轉向追憶和期待,但他也陷入到了言說的永遠不可逼近真實的痛苦之中。
(二)告別:空間與身體
海子永遠是孤獨和寂寞的。他將自己的一生情感都安放在對人的本質存在的追尋之中。然而現實卻又是那樣殘酷和破碎,所以他只能給自己尋找一個慰藉的虛幻空間。從現在出發,走向未知的場域。法國哲學家福柯曾經提出“異質空間”(Heterotopia)的概念,意指存在于社會文化領域的具有差異性、異質性、顛覆性的空間。他的這一概念既可指現實空間,也可針對虛幻空間。它特別關注的是兼有現實性和虛幻性,同時包含體驗和想象的空間及其文化實踐。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給我們設想了這樣的異質空間。他說,“從明天起”,就是說要與今天斷裂,要么走向過去,要么走向未來。然而這是逃避,是隱匿化的心理。但海子沒有猶疑不決。只是他在這樣的異質空間里依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他只能說:“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明天是時間、也是空間的變更。那時,“我身體里的河水,呼應著她們”(海子《天鵝》)。而我的身體也會在明天迎來新的變化——“溫順的身體”將會擺脫“規訓”(福柯語),在明天取得新的光明和新的呼吸。海子對自己的身體經驗的期待值得同情,可是他還是讓我們首先在奔波的途中停下來休息了一下,做了短暫的憩息。于是海子說,“我有一所房子”、將“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將幸福的閃電“告訴每一個人”。這里,海子的身體對于明天的呼應顯然預示著他對明天充滿了期待。
海子從農村走進城市,又從城市回轉鄉村、麥地,其實都是在尋找自己身體的適應空間。每一次空間的轉換,都給海子帶來新的希望和幻想,但最終他還是回到了麥地和鄉村。他在城市空間中無法找到自己身體的應和場域,所以海子只能在憂傷和尋找中走向回歸之途。作家莫言曾在他的小說《生死疲勞》中說:“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不過,海子依然對未來空間懷有幻想,所以他指涉了“明天”的新的自我和新的身體。
精神與身體在海子那里逐漸割裂,但他堅持認為他的美好期待都將在明天的虛構空間里得以實現;而身體及其感受也會在那里得到呼應和延展。然而海子明白塵世永遠不是自己的,塵世的幸福自己也永遠得不到。因此海子只愿將它們奉獻給他者和陌生人,而自己只留下眼淚和強顏歡笑。因為“淚水,走遍一切的淚水/仍舊只是一滴”(海子《四行詩·星》),況且哪怕是有幸福,也只是“幸福的閃電”。
(三)沉默的雄辯
海子在這首著名抒情短詩中努力掩蓋自己熾熱的情感,他努力節制自己的傷痛與憂郁。他用看似平靜、淡泊的語言成功壓制了自己強烈的感情。他曾經反復告誡自己:“我不能放棄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為生”(海子《明天醒來我會在那一只鞋子里》)。所以海子的身體里永遠沉潛著憂郁、冷漠和厭倦。
但海子的詩又始終具有一種超越性。他力圖將自身有限的生活經驗和“神性”的事物或一種具有先驗色彩的“存在的真理”結合在一起。他用一種反經驗、非邏輯的直覺方式表達出來,從而顯示出一種純真、沒有偽裝的原始感,同時又具有一種虔誠的宗教感和崇高氣息。其詩歌中多次呈現的“大地”、“麥田”意象都是詩人情感皈依的載體。海子的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事實上也是如此。海子“只愿面朝大海”,而這樣才能“春暖花開”,而大海就是一個沉默的應和者。在這里,大海既不是陶淵明的田園,也不是莊子的山水,而是海子虛構的空間和情感寄托的載體。他不會真的去面朝大海,過上春暖花開的生活——當然也不可能有這種生活。
這首詩的語言質樸、語調歡快,然而在這其中卻壓制了許多東西。海德格爾說過,任何在場都是不在場。海子的明天在場也預示了他的今天和明天都不在場。他說,從明天起,將“喂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可是在這之后怎么辦?海子沒有說,也不知道如何說!
當詩人發現有些東西并非言說所能表達或無法言盡時,他便會將寫作驟然停止,但這其中就會留下所謂“無言的雄辯”。當代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宇文所安曾經用“無言的雄辯”來概括寫作這種手法——他曾經以白居易的《琵琶行》為例。他認為“別有憂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就充滿了沉默的力量。這樣的沉默一般在結尾處,而它本身就是一種隱喻,它往往預示著詩人在發現自己詞有不當或即將落入俗套之前就斷然隔斷言說,但它也預示著讀者的情感還將由此繼續延展下去。所以,海子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斷然作結。然而,他卻給我們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海子不愿多說,然而其意自明。
在海子的另外一首詩的結尾,他寫道:“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海子《日記》)。在這里,沉默與無言幻化為一種憂郁、凄涼和美麗的情緒,并且濃得永遠也化不開——這就是“沉默的雄辯”的力量。
海子就這樣將自己的沉默和無言安置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里,他讓自己的身體和情感漸漸消退,只留下一個關于幸福的美麗寓言。于是,他認為可以告別了。
1989年春天的桃花、春風、陽光、大海,都化作美麗而神秘的寓言和象征,宣告了海子即將與我們訣別。
于是,海子寫道:“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海子《日記》)
[作者通聯:張中,復旦大學中文系;陳婷婷,江蘇徐州市睢寧縣城北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