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荷（組詩）

馮　博

馮博，1963年9月生，遼寧阜新市人。自1983年以來，先后在《光明日報》《詩刊》《鴨綠江》《遼寧日報》《詩潮》等報刊發表詩文數百篇，現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哲學專業副教授。著有詩集《殘陶》及哲學著述《世紀中國的理性選擇》。

密謀的黃昏

習慣嘗試以不同的杯品茶

玻璃與溫吞的水

密謀出半透明的不緊不慢的黃昏

這個時候喜歡打開一本書

或自己正寫到一半的手稿

忽然的一個角度

透過齊眉的水面

看那邊的文字就像幽靈似的魚

一條條閃耀滑動

有著很大的內涵與張力

與那個故事有關的街角和落日

仿佛也沿著水流與杯壁

發生了逆轉與彎曲

而結局還是沒有出乎原來的意料

我越來越迷戀這種感覺

茶在水中的境界勝過了窗外的落花

在傍晚的庭院所呈現的靜美

留在透明杯沿上的指紋

也不情愿從對舊事的撫摩里迅速挪開

諸神的黃昏在杯底沉淀

加點水它就年輕一點兒

再喝上一口就更接近夜晚的顏色

降臨遮蓋的黃昏

是端在上帝手中的一杯茶

誰又是杯中沉浮著的一枚枚細小的茶梗

所有的人都是天地這本圣經里的一個字母

在對開的死亡的判決書里

充當著不起眼的角色

沒有自己的命運與方向

在黃昏散盡與夜晚來臨時

默默地等待著派遣

想春

該是

你來的時候了

真的

我有點想了

河開了雁來了

那聲響

伴著陣陣雁叫

我想

你該來了

草都綠了

你該來了

反正

我再也沒有

比這更棒的

禮品了——

我的春思

已綠到了

你的足邊

五瓣丁香

這不是發現

是一次春天的艷遇

視覺發出

幸福的呻吟

芳香令人沉醉

任何一朵，都是

朝著五個方向

盛開的心

惺忪的眼神

撲滿黎明與晚霞的織錦

世界結束的顏色

有時就是開始的顏色

生命的眸子青青

一樹茂盛的憂郁

為一場愛的悲劇結局

先驗地存在

靜秋

記憶的空白處

還留有一個名字的

氣味和痕跡

成熟的疤痕

把自己開成心靈上的一朵罌粟

啞巴的嘴

總有說不出的痛

秋天的云朵

一道錯誤的算題

秋風的橡皮永遠也擦不掉

繁體的星星

但我早把這痛苦中的痛苦

飾成秋天肌膚上

美麗的紋身

碧螺春

潑在燈光下

一方蘭色的印染花布

是桌面上漣漪著的西子湖

今夜

我用她滿懷開落的浪花

包裹起

友人寄自江南的

新茶

我知道

嫩嫩的幾枚

在水底輕輕一搖

春天就開始碧綠

江山憔悴

清明之雨還未曾來過

我只期待

一壺

沸騰的月光

高度

在單位里升了職

就調到了一間

敞亮的辦公室

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

還擺著一個高高的

氣派的皮椅

平日坐在那里

接待前來的請示與匯報

偶而也為告狀的人

主持一下公道

當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

還是常常不自覺地

坐在別人

匯報和告狀的位子上

習慣從低處

望那個空著的

高高的皮椅

生日

年邁的父母

在我生日的這一天

從老家往我單位的辦公室

打了一個電話

詢問是不是有人

給過生日

并祝我生日快樂

孩子的快樂

從來都是兩位老人

快樂的源泉

握著電話

突然被這家常的問候

感動了

心底一驚 眼內一潮

還脫口說了聲

謝謝

而就在辦公桌上

一份還未填完的表格里

家庭主要成員一欄

父母的出生日

還像兩只眼睛一樣空著

子夜再讀《梁祝》

翅膀雙飛于

小提琴顫抖的弦上

愛情的航線

自古都是多雨多風

氣流波動

兩只相愛的蝴蝶

終于在午夜的零點一刻

四根琴弦

失去了聯絡

仿佛失事的航班

在夜深人靜的空難現場

只留下一片片

音樂的殘骸

海浪花

掬起最后一捧海水的時候

一定也掬起了

倦息在浪花里的落日

那漸漸消逝于掌中的海

一片歡騰著的蔚藍

注定是在太陽照臨的瞬間

化作了什么

一種單調的天涯的顏色么

還是一滴滴從眼角流失的

那不可言說的咸澀

海自掌心退去

卻把自己的顏色與味道

按照一定的比例

結成了細細的粉末

密布在手紋的深處

那交叉于掌紋里的

一道道合圍的生命線

是一退再退的海岸

而晶瑩的鹽

是浪花的舍利或海的白骨

死去的海

仍在我的血液里

潮汐

殘荷之隱

荷葉鋪陳的圓形戲臺

優伶似的荷花是粉墨的主角

亭亭玉立的盛世

總自白光水色中升起

尖角、荷花、蓮蓬

歲月里的不同面孔

就像劇中的

花旦、青衣、老旦

依次在雨聲的鑼點里

扶風走過

而風之千手

在優游回環的秋色中纏綿如曲

時間的碎步點過水面

綠綢紅袖的身世逶迤成布衣裙釵

半裸的粉肩不再有蜻蜓的停點

蓮蓬的喪鐘里紅荷盡落

在一個程式化的轉身里

落日的舞榭上

江山老去

最后上岸的

總是赤條的鮮藕

那一節節操縱歷史的長臂

而這一切 又有誰懷疑

隆起的肌肉上

不沾一點兒的

血腥和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