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真
女真,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會員,編審,一級作家。寫作小說、散文等多種文體,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多家選刊及一些年度選本。曾獲中國圖書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就職于遼寧省作家協會。
貧困的理由
立冬那天,去一個叫建設的村莊。扶貧。當鱗次櫛比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流漸漸稀落,路邊出現了村莊、農田。農家院堆掛著金黃的玉米穗,是初冬季節鄉村難得見到的鮮艷。秋收后的大田片片斑駁的枯黃,沒來得及收走的玉米秸仍舊頑強地挺立,任憑北風摧殘。一直到來年的五月,大田才能重現生機。以種田為生的農民,按傳統的習慣,準備貓冬了。大田里除了零星幾個收玉米秸的農民,再沒人跡。
腦子里一直想著一個問題:農村貧困戶是怎么形成的?
發到我們每人手上的表格,在簡要解釋貧困理由時,不外乎這兩項:因病、因殘。
農民靠天吃飯,風調雨順是他們最大的心愿。農民如此,封建時代的帝王也不例外,所以過去的皇帝年年都要去祭祀天地,象征性地扶一下犁杖,以示自己雖然貴為天子,對農業還是很在乎。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大地主,農民的收成好了,后宮的倉廩才能充實,國庫才能豐盈,帝國的統治才可能順利。除了好天氣,要想農業豐收,在農業還沒有實現機械化、科技化的時代,還得有好身體。身體不但是革命的本錢,也是農民種田的本錢,身體不行,不但田種不成了,看病還要搭錢。缺少積蓄、沒有醫療保險的農民,他們沒有生病的資格。
建設村幾戶人家的貧困,和我一開始想象的不太一樣。他們有房子住,有飯吃。院子里堆著收上來的玉米棒子,差不多家家都養著雞鴨。吃不上山珍海味,自己種的玉米、青菜總還能果腹。村里人均兩畝地,只要還能耕種,老天爺下雨,農民是餓不死的。他們貧困,是因為家家都有病人。疾病是使一個農民家庭走向貧困的最危險的理由。三口人的王家,男人六十多,得青光眼,治療不及時,雙目失明已經十年,還有哮喘。我包戶的楊家,老爺子血栓以后癱在炕上。去沈陽的大醫院治過,花了許多錢,治不起了,改成縣醫院,最后只能在炕上躺著,靠吃藥維持。還有一戶劉家,女人是精神病,白天男人在外面打工,女人自己在家,村長不敢帶包戶的干部上門。農民沒有醫療保險,看病全靠自己的積蓄。現在據說有保險了,但真正治病的藥,有很多是自費,不在醫保范圍。從統計數字上看,醫療保險在建設村已經完全實現了,連外出打工已經失去聯系的村民也由村里代交了十塊錢,有了一個小本本。但是,這種高覆蓋、低受益的醫療保險,對解決農民醫療問題只是杯水車薪。只能說有進步。任重道遠。
使一個農民家庭面臨貧困的理由還有教育。楊家兩個孩子,大女兒今年考上了大學,小兒子正在上初中。念大學一年沒有一萬塊錢下不來。大田里的玉米,一斤賣五角,扣掉成本,一年的收成有兩千塊錢。父親勸女兒不要念了,打工供弟弟念初中。女兒不同意,要上大學。父親又勸兒子不要念了,去哪兒打小工,供姐姐念書。兒子不同意。最后的結果是兩個孩子都念書,但要借錢,舉債。老人的病可以硬挺著不治,兩個成長中的孩子卻不能耽誤。做父親的說起女兒念大學,我在心里馬上想到:大學畢業以后怎么辦?名牌大學的學生就業尚且困難,擴招以后很低分數就收的那種普通大學,家長如果沒有什么過硬的關系,孩子畢業以后到哪兒去就業?
醫療、教育,在當下的城市里也是最困擾平民階層的社會問題,只不過在農村,這個問題顯得更加突出。畢竟,城市里的醫療保障力度比農村更大一些,城市的教育水平比農村更高。城市里的老人大部分有退休金,不像農村,只要喪失了勞動能力,便只能靠兒女贍養。城市里的孩子,有錢的已經變成地球人,去外國留學、加入外國國籍;即使畢業以后暫時找不到工作,還有父母可以“啃”。而一個農村的女孩子,如果她大學畢業以后找不到工作,她的出路在哪里?坐在楊家沒舍得燒暖氣的屋子里,面對楊家人的傾訴,我無語。給老人治病、供孩子念書,最難的兩件事都讓楊家攤上了,不窮才怪。
歷朝歷代,最苦最窮是農民。一個叫朱元璋的農民,家里餓死了人,窮得過不下去了,最后加入舉旗造反的隊伍,建立了大明王朝。也是這個朱元璋,創立了影響至今的戶籍制度,把農民牢牢地拴在土地上。自己人整自己人最狠,因為能摸到命穴。趙匡胤是職業軍人出身,靠軍事政變當上皇帝,深知掌握兵權的重要,所以有了杯酒釋兵權。朱元璋是農民出身,深知農民一旦起義造反,力量那是非常強大的,可以推翻一個王朝,他自己的江山就是這么得來的,所以,為了朱氏江山永遠,他讓農民老老實實地呆在土地上種田,不許隨便走動。中國的農民從此失去了自由。直到今天,雖然農民可以通過考學、當兵、進城務工等方式離開土地,可畢竟他們跟城里人起點不同,在城市里,他們要比原來的城里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因為你是后來者,要想在城市中站住腳,你必須付出更多。
離開土地、走進城市,是農村里一批先知先覺者早就開始了的實踐。現在的城里人,往前追溯,我們的上一代、再上一代,大部分是農村出身。我的父親出身農村,家里供不起他念書,他去礦山當工人,掙了錢自己供自己,終于有了一份城里戶口。我的母親生于城市、長于鄉下,因為有過城鄉對比,發誓一定要回到城里,她唯一能選擇的方式,就是讀書,以讀書的方式離開土地。我的父母算是讀書改變農村人命運的典型。還有我那些出身農村的大學同學。他們如今都在城市里生活,住高樓、開汽車、當地球人,而他們的農村老家,可能就是我剛剛看到的建設村。每一個農村出身的城里人,身后都有一長串農村親戚。城里人找對象不愿找農村出身的,因為他身后的那一長串親戚,其實就是一長串麻煩。但作為農村人,如果城里有了一門親戚,那就是有了一個可以投奔的希望,好不容易有了希望,為什么不讓我們去投奔?不投奔你投奔誰?
據說城鎮化是我們未來的發展目標。無論城市化好處有多少,中國那么多農民,永遠不可能都進城。十幾億人的口糧,十幾億人的菜籃子,十幾億人身上的衣裳。我們離不開農民。讓留在土地上的農民跟城里人一樣享受我們這個社會的文明成果,這是最基本的公平,也是社會健康、長遠發展的前提。
那些從村莊消失的人
我們扶貧的村莊,有一戶人家的媳婦跑了;還有一戶人家,正值壯年的兒子給年邁的父母扔下一個小女孩兒,從此消失,十年沒在村莊出現。
貧困的人家不止這幾戶,別人家的媳婦、兒子仍在堅守著這份貧困,仍在鄉村的土地上春種秋收,而這兩個勇敢的人、心狠的人,他們選擇了離開。他們一多半的出路,應該是去了城市。包容的城市接納了他們的逃離。但是,在城市里,他們能做什么?
城鄉結合部那些低矮、廉價的平房,也許就是他們的新住處。城市里有許多職業是由進城的農民擔當的:蹬三輪車收廢品,擦玻璃打掃衛生,街頭小吃店端盤子洗碗,低檔澡塘子里的搓澡工……城市的需求五花八門,只要你身體好、肯賣力氣,收入比在鄉下種地肯定要高。我家小區門口有幾個朝陽農村來的婦女,她們把打掃衛生的牌子掛在小區門口,把自己印有手機號碼的名片別在牌子上,誰家有需要,打個電話她們就會提供上門服務。我請她們擦過玻璃。兩個人,兩個小時,每人五十塊錢。五十塊錢是什么概念?賣一百斤玉米。她們仍在村莊留守的男人要流多少汗、賣多少力氣才能收獲一百斤玉米,而她們兩個小時就掙了同樣的錢。她們有在城市里堅守的理由。我問過她們:冬天沒人擦玻璃了,還在城里住嗎?她們回答:沒人擦玻璃還有人給地板打蠟,還有人擦油煙機,還有人往樓上搬東西,反正比在農村強。過年也許回去。回去看看,掙不到錢,干閑著,還得出來。
那些義無反顧從村莊出走、再不回頭的人,他們的出走讓本來就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農民家庭,缺了一個燒火做飯、料理家務的女人,家園的凄涼可以想見;缺了一個可以扛鋤種地、打柴壘墻的男人,家里就像房子缺了一根大梁。從家庭的角度講,他們不負責任,所有的人都可以指責他們。但是從他們個人的角度講,他們又是在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既然我沒有能力改變一個村莊、改變一個家庭,我可以試著改變我自己。
拋家舍業,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是需要下決心的。得心硬如鐵。
就這樣從村莊消失了。他們跟那些農閑時去城里打零工的農民不一樣。他們再不回頭。
在網絡上閑逛,常能看見明星、名人移民的八卦。誰誰在新加坡宣誓了,誰誰全家移民加拿大了。眾說紛紜移民是不是不愛國。這種八卦新聞吸引人的眼球,因為主角是明星、名人。在鄉村,那些離家出走、再不回頭的人,他們在村莊里的待遇同明星名人們在國人心中的待遇是一樣的,只不過知道他們的人很少,他們也沒有資格上互聯網。
人往高處走。移民國外、從鄉村出走,其實都是想投奔更好的生活。與其指責人家不愛祖國、不愛家鄉,不如反思:我們憑什么把人留住。
施舍的困惑
在城市的街頭鬧市或者車站碼頭一類的地方,常常能看到乞討的人。他們衣衫襤褸,甚至大多有身體的殘疾。從前,每每看到他們那扭曲、殘缺的身體,我的心里都會升起憐憫,手會不知不覺地伸向腰包。一兩塊錢只是城里孩子的一支雪糕錢,連肯德基的一個圣代都買不到,但是對那些乞討的人,也許確實非常重要吧。放下一兩塊錢后,心里會有短暫的安慰,因為自己做了善事。
但是現在我掏錢的次數越來越少,我想這跟吝嗇還是慷慨無關,它更關乎一個人對乞討的看法。近年有關乞討騙局的報道時有所見,據說有些乞丐是丐幫頭兒的掙錢工具,甚至有一些丐幫頭兒會把拐騙來的孩子弄殘疾了,然后訓練他們出去行乞。那些像我一樣施舍出去的錢,最后變成了丐幫頭子花天酒地的資本;還有的地方竟然靠乞討成了家家蓋樓房的乞丐村。這樣的消息讓我憤怒同時也有些沮喪。我相信在城市的乞討大軍中,肯定會有真正貧窮的人,他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才肯低下自己的頭伸出自己的手,但是,我沒有能力去判斷我面對的乞丐是真是假,是被丐幫頭兒放出來的掙錢工具還是真的吃不上飯的窮人。不想把錢掏給騙子,因為給騙子錢不叫施舍而叫上當受騙,是一件讓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事。
從前,帶著兒子在街上走,看見乞討的人,我差不多總會掏出一些錢,哪怕三角五角。我想在兒子面前樹立一種榜樣,讓他有同情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弱者,有許多比我們更窮的人,要愛護窮人。但自從我轉變了施舍的觀念以后,再跟他一起出門,碰上乞丐,如果我沒有掏出錢扔到那種盛滿了硬幣的盆子里,他就會質問:“媽媽,你為什么不給他們錢?”
回答小孩子這樣的問題是一件難事,他最初的觀念是你灌輸的而你現在自己又試圖改變,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讓一個母親的權威受到威脅,并且會影響到今后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我不得不把我所知道的關于乞討的一些真相講給他,讓他相信,真正的乞丐我們還是應該施舍的,但對那些騙子,我們不能白白上他們的當。兒子繼續追問:“媽媽,那我們怎么才能判斷哪個乞丐是真的哪個是假的?騙子難道會自己說他是個騙子嗎?”兒子的問題讓我無法回答,我只能說:“兒子,如果一個人向你乞討說他吃不上飯,我們可以給他買一塊面包而不是給他錢。真正的乞丐會感激你的面包的。”
我知道自己的回答其實是非常沒有力量的,但面對一個小孩子的追問,你又不能不盡力回答。
其實不光面對兒童,在成人世界中,關于應該怎樣施舍、怎樣做善事也是一件看法不一的事。我一直認為,社會應該對街頭的乞丐負責。如果人人都有社會最低生活保障金或者我們有更完善的慈善機構、更完備高效的城市管理制度,城市街頭的乞丐是不應該出現的。
除了街頭的乞丐,還有洪水、地震、修長城、支援老少邊窮……地球太大,災難不斷,總有比我們更需要幫助的人,我們應該對世界伸出愛的手臂。作為一個有單位、按月拿工資的人,通常我們會按級別拿出一定數目的錢作為表達我們愛心的標志,當然,這種時候通常不叫施舍,一般叫慈善捐款。每次捐完款,單位會在顯著位置用大紅紙寫上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數目,這種差不多每年都會有的施舍行為,已經成為一個單位人的必修課,幾乎沒有人提出異議,即使有人背后發了點牢騷,最后也還會拿出錢來,有的單位干脆就是從你的工資里扣除。
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們有權力做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但大多數人,我們可以在街頭的乞丐面前扭頭而去,卻無法不在這種帶有一些潛規則的集體行為面前低頭。作為一個單位人,有些事情由不得你做自己的判斷。
善良、憐憫無疑是美德,卻因為社會的復雜而難以一言以蔽之。在沒有原則、隨眾掏錢與帶點抗爭意義的拒絕之間,也許后者更需要勇氣、更符合善良本來的意義,但其中的復雜性,連成年人之間都難以溝通,跟我家小兒這樣的孩子更是無法說透。
一次我帶兒子乘公交車。車停某站,上來一位乞丐,他在每位乘客面前磕頭,你不掏錢他就不離開。公交車上人不少。是冬天,窗戶關得很嚴。乞丐的身上有一股復雜的難聞的氣味,讓不流通的空氣更加難以忍受。當乞丐來到我面前時,不等他磕頭,我就掏出一塊錢遞給他。乞丐識趣地離開我面前,我遭到了兒子的質問:“媽媽,你不是說在給乞丐錢之前要判斷一下他是不是真乞丐嗎?你怎么能斷定他就是真乞丐?”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實說,在內心里,我更感覺他是一個假乞丐。面對兒子明亮的眼睛,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兒子,也許他是一個假乞丐,但他身上的氣味兒太難聞了,我只是想讓他早點離開而已。”
兒子一臉的困惑,我的回答顯然不能消除他的疑問。
兒童的很多疑惑,最終需要靠他們自己去感覺、去悟,光靠大人講道理解決不了,更何況大人本身講的道理就不那么有說服力。
兒子現在也開始經常捐款。東南亞海嘯,紅十字會,某地的旱災,地震。地球這么大,總有地方不太平。開始他問我應該捐多少,我說你自己決定,但錢要從你自己的儲蓄盒里出。一開始他使勁兒捐,因為捐款多的學生老師會點名兒表揚,兒子是個上進的孩子,他愿意得到表揚。當他的儲蓄盒一天天空下去的時候,他開始只捐一塊兩塊錢了,他給我的解釋是:“老師說,我們現在還不掙錢,表達一下愛心就行了。”我知道還有一句潛臺詞他沒有說,那就是,如果光往外捐錢而沒有別的經濟來源,他的儲蓄盒很快就會空了。他已經知道一點應該怎樣支配自己不多的錢了。
世界太復雜。一個很多事情自己都處理得不好的成年人,一個母親,在幫助兒子成長的時候,其實自己仍舊有許多困惑。將來某一天,兒子終會有給我上課的那一天。那時候,他就真的長大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