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軍
案件回放
2008年12月31日,三鹿案件在石家莊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原三鹿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理田文華、原副總經理王玉良、原副總經理杭志奇、原集團奶源事業部經理吳聚生接受審判。時至今日,三鹿奶粉事件真相已基本浮出水面。從2007半12月以來。石家莊三鹿集團公司陸續接到消費者關于嬰動兒食用三鹿牌奶粉出現疾患的投訴。2008年5月17日,三鹿集團客戶服務部書面向被告人田文華、王玉庭等集團領導班子成員通報了此類投訴的有關情況。三鹿集團于2008年5月20日成立了技術攻關小姐。通過排查確認該集團所生產的嬰幼兒系列奶粉中的“非乳蛋白態氮”含量是國內外同類產品的1.5~6倍,懷疑其奶粉中舍有三聚氰胺,于2008年7月24日將其生戶的16批次嬰幼兒系列奶粉送河北曲入境撿驗檢疫局檢驗撿疫技術中心撿測確定是否舍有三聚氯胺。2008年8月1日,河北省出入境檢驗檢驗疫局檢驗檢疲技術中心出具檢測報告:送檢的16個批次奶粉樣品中15個批次檢出三聚氰胺。可以說,此對三鹿集團已經清楚的知道奶粉中所含有有毒成分及其危害性。但是,三鹿集團并發有就此向社會公布詳細情況,三鹿集團公司來向石家莊市政府和有關部門報告并采取積極有效的補救措施,而是作出了繼續生產、銷售問題奶粉的決定。導致事態進一步擴大,最終形成全國乃至世界性的食品衛生安全事件。
該案的處理結果如何,筆者不對此作任何評判。筆者想就三鹿事件中所凸顯的若干法律問題談談筆者的看法。
一、因果關系的確定
在三鹿案件中,全國范圍內涉及到三鹿問題奶粉的病例達到上千例之多。面對如此眾多的受害者,如何確定其受害者與三鹿問題奶粉之間的因果關系成為非常迫切的問題。在刑法中。嚴重危害社會的行為或者及其后果的出現,是啟動刑事責任追究活動的前提條件。但是,此種嚴重危害社會結果要想歸責于特定行為人的行為,仍需具備一定的條件:即行為人所實施的客觀行為與其危害社會結果之間必須有一定的因果關系。可以說,因果關系是行為人的嚴重危害社會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建立聯系唯一要素。在具體案件中,因果關系的有無并不是一個抽象問胚,而是一個法律判斷的具體性問題。刑法上因果關系的判斷可以分為兩個步驟。一是通過證據形成的鏈條還原案件的法律真實,二是在還原的法律真實的基礎上判斷行為與結果之間因果關系的有無、強弱等。在三鹿案件中,確定受害方與三鹿產品之間的因果關系須經過還原案件事實和法律判斷兩個步驟。在三鹿案件中,還原法律真實的確存在一定的困難。主要因為該案件危害社會的時間比較長,許多有利的證據大都已經湮滅,如購買奶粉的證明性資料、奶粉的批次、飲食后的詳細癥狀等;此外,許多患兒食用了多種品牌的奶粉,由于缺乏較為有利的證明資料,并不能確切證明患兒病狀在多大程度上是三鹿奶粉所致。特別是三鹿奶粉事件出現后。其他廠家的不同批次奶粉中也檢測出三聚氰胺的存在。這都對三鹿事件因果關系的判斷增加了困難。
司法實踐中,因果關系理論也有很多不同的觀點。從早期的條件關系說、到主要原因說、到相當因果關系說、疫學因果關系說等,說明因果關系的判定并不是僵化的學問,相反要隨著實踐的發展而有所完善。特別是在某些特殊案件因果關系判斷中,需要有特殊的證明責任體系作為依托。現代社會發展異常迅速,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其他相關領域內的知識。特別是對一些重大的環境犯罪案件,要掌握其中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存在的一個關系簡直是一個不可能的事情。對這類案件,將舉證責任倒置,即由行為人對其行為與危害社會后果之間有無因果關系進行舉證,如果行為人不能合理排除其行為與該危害結果之間的聯系,就推定行為人的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有一定因果聯系。在現代刑事訴訟中,根據無罪推定原則的要求,舉證責任一般都屬于控方。辯方鮮有機會承擔舉證責任來證明自己無罪。舉證責任倒置是無罪推定原則的例外,是在特定情勢下實現社會正義恢復法治秩序的要求。在我國,絕大多數案件中檢察機關作為公訴機關承擔著舉證責任,只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中實行部分舉證責任倒置。在三鹿案件中,奶制品中添加化工原料三聚氰胺的危害性早已清楚的為人所知,但因三鹿集團生產、銷售的含有三聚氰胺的奶粉與每個食用該奶粉的患兒之間存在怎樣的因果關系,并不能完全清晰的獲得證明,如患兒是否食用其他含有三聚氰胺的產品、患兒的周邊環境是否有可以促使患兒攝入過多的三聚氰胺等。如果能采取舉證責任倒置,在能證明眾多的患兒食用三鹿集團生產的奶制品后出現類似的中毒癥狀后。三鹿有義務說明患兒的癥狀并不是三鹿奶粉所致而沒有說明的情況下,就推定其生產毒奶粉的行為與受害患兒之間有因果關系。在我國,隨著工業化的發展。環境、食品等污染事件頻繁發生,對類似案件如果能采取舉證責任倒置的證明方式。有利于促進案件的順利解決。
二、主觀方面的確定
在我國刑法中,主觀方面有故意和過失兩種情況。故意又可以分為兩種。直接故意和間接故意。直接故意是指明知自己的行為必然發生、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而希望并積極追求危害社會結果的發生;間接故意是指明知行為必然、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而放任危害社會結果的發生。在三鹿事件中。判斷行為人的主觀因素需要將三鹿集團的生產、銷售行為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2007年年底接到消費者投訴到2008,年企業自主監測出產品中含有高濃度的三聚氰胺,第二階段從企業自主監測結果的出現到2008年9月12停止生產、銷售行為。在這兩個階段中,三鹿案件的當事人對其生產、銷售行為的主觀認識略有差別。
在第一階段行為中,三鹿集團對其生產、銷售的奶制品存在嚴重的質量瑕疵,并不存在確定的明知,即明確知道產品中存在大量的三聚氰胺以及此種行為可能所導致的嚴重后果。但是,從事后對整個奶業產品質量的檢查情況看,向奶制品中添加三聚氰胺并不是個別企業的行為,而是整個行業的潛規則。對此種情況,三鹿集團的有關責任人員肯定是有所認識的。而且,作為奶制品生產的大型企業,加強對產品的質量監督應該是一個基本且非常重要的工作。在正常的生產、銷售過程中,企業對奶源質量、產品質量等若干信息應該清楚的掌握。所以,當接到消費者投訴之后,三鹿集團應該本能的知道自己的產品質量可能存在嚴重的質量瑕疵。此時應該采取有實效的措施,避免危害結果的進一步擴大。但事實證明,三鹿人并沒有這樣做,而是掩耳盜鈴,不斷發表聲明其產品質量不存在質量問題。基于這種情況,筆者認為三鹿集團在此階段的行為應該認定為間接故意,即明知其行為可能造成的危害社會的結果,而放任這種危害結果的發生。
第二階段中,三鹿集團經過自己監測和國家質監部門監測后。已經清楚認識到生產、銷售的產品中存在的
嚴重質量問題以及產品可能造成的嚴重危害社會后果的情況下。并沒有采取積極有效的措施。而是繼續從事問題奶粉的生產和銷售行為,聽任問題奶粉流向市場,致使危害后果不斷擴大。雖然這一是時期三鹿集團也采取了若干補救措施,如“暫時封存倉庫產品,暫時停止產品出庫;加強對原奶收購環節的管理:以返貨的形式換回市場上含有三聚氰胺的三鹿牌嬰幼兒奶粉”等,這種避免危害結果發生的措施根本沒有起到阻止問題奶粉流向市場。企業仍然在進行有計劃的生產、銷售,從2008年8月2日至2008年9月12日企業停產。共生產含有三聚氰胺嬰幼兒奶粉72個批次,總量904噸;銷售含有三聚氰胺嬰幼兒奶粉69個批次,總量813,7噸,銷售金額4756萬多元。基于此。筆者認為在這一時期的心理態度應該認定為直接故意。即三鹿集團認識到行為必然導致危害社會的結果發生。而放任此種危害社會的結果的發生。
三、行為人罪名的確定
在此次三鹿案件中。公訴機關將被告單位三鹿集團和田文華等4名被告人構成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起訴,而對在收購奶源環節添加三聚氰胺的耿金平、耿金珠、董少英、董英霞、宇文對、趙勝茂、卞更順等幾名犯罪嫌疑人,以生產、銷售有毒食品罪追究刑事責任。筆者認為,對奶站收購奶源的犯罪嫌疑人按照生產、銷售有毒食品罪是沒有問題,對三鹿集團的有關責任人員以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則存在問題是不合適的。
首先,應該認識到三鹿集團生產、銷售的問題奶粉與在奶源收購階段收購的原奶本質上都屬于商品的范疇。從性質上看,耿金平等人在收購原奶階段添加三聚氰胺的行為與三鹿集團的生產、銷售行為是相同的,三鹿集團雖然沒有直接實施向原奶中添加化工原料三聚氰胺的行為,但其在明知原奶有問題的情況下,仍然從事生產、銷售行為。從主觀方面看,三鹿集團有關責任人在前后兩個不同階段的生產、銷售行為都屬于故意的心理態度,只不過第一階段屬于間接故意的主觀心理態度,第二階段屬于直接故意的心理態度。綜合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三鹿集團的生產、銷售行為完全符合刑法第144條“在生產、銷售的食品中摻入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或者銷售明知摻有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食品的……”的行為規定。同時。刑法140條規定的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是指生產者、銷售者在產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品冒充合格產品,銷售金額五萬元以上的行為。三鹿集團的生產、銷售行為屬于在產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品冒充合格產品的行為,且犯罪數額早已超過五萬元店額數額限制,其行為也完全符合第140條的規定。在行為同時符合兩個法條的情況下,是適用第140條還是適用第144條需要從法條競合的角度進行考慮。
其次,刑法第三章第一節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規定的條文之間存在法條競合的關系。根據刑法第149條規定:“生產、銷售本節第141條至第148條所列產品,不構成各該條規定的犯罪。但是銷售金額在五萬元以上的,依照本節第140條的規定定罪處罰。生產、銷售本節第141條至第148條所列產品,構成各該條規定的犯罪,同時又構成本節第140條規定之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從法定刑上看,刑法第144條所規定的法定最高刑為死刑。而第140條的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顯然144條所規定的法定刑高于第140條規定的法定刑。根據法條競合情況下重法優于輕法的原則,對同時觸犯第140條和第144條所的行為應該按照第144條定罪處罰。此外,將三鹿集團前后兩個階段的行為看成一個統一過程,不僅有利于準確定罪。也有利于準確的量刑。從危害后果看。不可能只就三鹿集團2008年8月1日之后生產、銷售有毒產品的行為定罪量刑,因為真正對嬰幼兒造成重大身體傷害的問題奶粉大部分都是2008年8月1日之前生產、銷售的。
四、是否適用死刑的問題
從公訴機關起訴的罪名看。三鹿企業的相關負責人按照刑法第140條規定的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追究刑事責任,對收購奶源的有關人員按照生產、銷售有毒食品罪追求刑事責任。通過對這兩個條文的比較,可以發現第140條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的最高刑為無期徒刑。而第144條生產、銷售有毒食品罪最高刑為死刑。為什么對三鹿集團的有關負責人員在明知生產、銷售的產品中含有大量的三聚氰胺且對其危害后果明知的情況下,仍然向社會大眾隱瞞真實情況進行生產、銷售行為認定為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而對收購奶源的有關人員按照生產、銷售有毒食品罪?為什么同樣性質的行為確定不同的罪名?是不是存在刻意對三鹿集團的責任人員回避適用死刑條款的意圖?相信了解案件情況的人都會有類似的疑問。顯然,針對不同的行為人確定不同罪名有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原則之嫌。
死刑條款的大量存在是我國刑法中客觀存在的現實。在法治化背景下,限制乃至減少死刑的大量適用已經成為我國社會各界的共識。從2006年開始的死刑復核權回歸最高人民法院的情況看,大量限制乃至最終減少死刑適用已經是不可避免的客觀趨勢。對死刑的限制或者減少,首先要不斷加強對公民的普法教育。使人們認識到承擔法律責任的多樣性。在法治社會中。對任何具體案件的處理都會訴諸于理性的方式予以解決。刑事懲罰方式只是解決案件的方法之一。民事方式、行政方式等都是解決案件的有效手段。對于三鹿案件,不可能期待通過刑事制裁將問題徹底解決,相反刑事制裁只是解決問題的輔助性手段。也即是說。處理三鹿案件,最關鍵的是要通過民事方式予以解決。對受到三鹿問題奶粉傷害的家庭,如果能通過經濟補償的方式彌補造成的損害,應該是最佳的解決途徑。在和諧社會的背景下,應該在社會福利等方面對患病家庭予以傾斜。因為,國家在此過程中也沒有盡到監管的責任。不可能完全將這個責任推卸給受害者個人。其次,對死刑的限制或者減少可以通過法律適用的技巧予以解決。如提高死刑適用的標準、限制死刑適用的案件性質等。從社會發展和保護人權的角度考慮。尤其要對違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的犯罪案件慎重適用死刑。在當前形勢下,涉及面廣、影響大的案件不斷出現。人們群眾要求嚴懲類似案件的呼聲高漲。特別是近一個時期以來的食品安全問題比較突出,人民群眾的意見非常強烈。三鹿事件出現之后,檢驗結果顯示國內許多知名廠家都參與了摻入三聚氰胺的活動。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整個奶業群體憤怒有可能通過具體案件被無限放大,三鹿集團有可能成為整個行業的替罪羊。此時,司法人員一定要保持清晰的頭腦,敢于擔當責任,要通過正確適用刑法、準確定罪量刑來樹立司法機關的權威,引導民意納入理性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