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有兩重含義,其一即俗稱的“大自然”,與人類社會相對應;其二指“天然”,自然而然。無論從哪個層面看,沈從文都堪稱一位地地道道的“自然之子”。
沈從文接受的正規教育僅是小學,從小在外撒野,15歲便去當兵。他的知識、教養,主要不是來自學校教育、家庭影響或書本閱讀,而是來自自然。湘西地處沅水流域,下接洞庭湖,河水養育了兩岸的生命,也滋育了沈從文的性情。他常說,“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他當兵五年,大部分時間輾轉于湘西沅水辰河流域。在沈從文的履歷中,人生成長的最重要階段,都是與水相伴的。“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這條河水上擴大的。”自然之于沈從文,絕不僅僅是生活的環境,也不僅僅是創作的源泉,而且是信仰、是生命。“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鄉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倫理的愉快。”“我是從另外一個地方來的人,一切陌生,一切不能習慣”,“坐在房間里,我的耳朵里永遠響的是拉船人的聲音,狗叫聲,牛角聲音”。這是沈從文在都市生活十多年,已成為都市中堅階層(作家、教授)時的內心感慨。他魂牽夢繞的,是故鄉,是故鄉那“天人合一”的人生常態:
天熱時,到下午四點以后,滿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體。有些軍人好事愛玩,還把小孩子,戰馬,看家的狗,同一群鴨雛,全部都帶到河中東……
沈從文與自然的生命聯系,是他永遠不能融入城市、永遠夢囈著鄉村的最根本原因。不理解這一點,就不能理解他的創作。《湘行散記》真實地記載了他對故鄉、對自然深摯的感情——
這河水過去給我的是“知識”,如今給我的卻是“智慧”。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后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物百匯,對拉船人與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愛著!”
沈從文一直自稱“鄉下人”,而長期以來,作為“城里人”的讀者和評論家,鮮有深刻領會其“鄉下人”真正含義的。(6)“鄉下”,就是沈從文崇拜的“自然”。在沈從文那里,與“城市一鄉下”這一組對立范疇相對應的,是“文明一野蠻”“異化一自然”“虛弱一強悍”“虛偽一淳樸”……,在這些范疇中,沈從文選擇后者。在他看來,城市是民族文化的歧路,現代化是人類退化的根源。他在確立自己的文化理想和道德尺度時,甚至不惜對現代文明進行決然的排斥。他說:“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雜亂,耳朵眼睛接觸聲音光色過分疲勞,加之多睡眠不足,營養不良,雖儼然事事神經異常尖銳敏感,其實除了色欲意識以外,別的感覺官能都有點麻木不仁。這并非你們的過失,只是你們的不幸,造成你們的不幸的是這一個現代社會。”他無情地嘲弄都市人雄性的“雌性化”、異化的道德、萎縮的生命力。《如蕤》中的女主人公,感到都市里“真沒有一個稍稍可愛的男子”,“都市中人是全為一個都市教育與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靈魂,皆從一個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靈魂,又皆從另一模子中印出,個性與特性是不易存在,領袖標準是在共通所理解的榜樣中產生的。一切皆顯得又庸俗又平凡”,“她厭倦那些成為公式的男子,與成為公式的愛情”,她向往激情,甚至幻想受到鄉下人的強暴。都市人性的猥瑣,意味著現代文明對人性的異化。都市所承載的民族現代化的使命,使沈從文對現代性深感憂懼——“民族衰老了,為本能推動而作成的野蠻事,也不會再發生了”。他滿懷偏見的“現代社會”,卻正是20世紀中國人孜孜以求的現代文明。20世紀中國社會主流文化所追求的現代文明,是一種工業化的,民主、自由和法制的現代文化。都市化盡管不是現代文明的全部標志,但卻是主要標志。現代社會中的人際關系,建立在以利害為準則的組織結構中,秩序井然,實際而冷漠。現代人對道德、律例的尊崇;并非出自內心的敬畏,而是維護個人利益所不得不如此的選擇,人性的真實被現實利害所包裹,便產生異化。沈從文反感和反抗的,就是現代文明對人性的異化。
崇拜自然,即肯定原始生命力。沈從文的作品不止一處寫到這樣的情形,殺人者往往提著滴血的刀,便在街市的肉鋪割肉佐酒,大快朵頤。沈從文自己,從小就看殺頭,與同伴到屠場點數尸首、撥弄人頭,以此為樂。很多人都對沈從文描寫殺頭的態度感到不解。“毫無懼色引頸就戮的人犯,和在看殺頭后縱飲飽餐的看客,不把別人也不把自己當人,這是絕大的悲劇,——作者卻并不由這一方面評價生活。”“由殺人者與被殺者的愚蒙中,他甚至感到一種趣味,因而才有那種輕松到近于玩賞的文字。”我們注意到,沈從文對待人性所秉持的尺度,不是現代的科學理性、人道主義,也不是傳統的儒家倫理,而是自然。在沈從文看來,“鄉下”是原始的、自然的、未經規范的,一切生命在此都遵循一種法則——自然的律令——生長、繁衍、淘汰。自然的律令,在沈從文的觀念中,既是大自然中一切生物存在之“天命”,也包括人群發自本性的爭斗,甚至殘殺——人類的歷史,族群的繁衍、變遷,千百年來不就是在自然淘汰中延續的嗎?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扁擔在大街上決斗本不算回事。事情發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稍稍站開點兒罷了。”
返歸原始的自然,沈從文的價值判斷,便具有初民的單純:“我崇拜朝氣,喜歡自由,贊美膽量大的,精力強的。”在《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中,他寫了一個野性十足、元氣淋漓的男子。這人“從五歲起就喜歡同人打架,為一點兒小事,不管對面的一個大過他多少,也一面辱罵一面揮拳打去。不是打得人鼻青臉腫,就是被人打得滿臉血污。但人長大到二十歲后,雖在男子面前還常常揮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卻變得異常溫柔起來”。“當他二十五歲左右時,大約就有過四十左右女人凈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生平書讀得雖不多,卻善于用書,在一種近于奇跡的情形中,這人無師自通,寫信辦公事時,筆下都很可觀。為人性情又隨和又不馬虎,一切看人來,在他認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著另外一種老想占他一點兒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毀譽是平分的;有人稱他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壞蛋。但不妨事,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這人才真是一個活鮮鮮的人!“他粗野的語言,“全是活的,即便是諢話野話,也莫不各有出處,言之成章。而且妙趣百出,莊諧雜陳。他那言語比喻豐富處,真像是大河流水,永無窮盡”。
他崇拜獅子式的強悍,而強悍者,往往是自然淘汰中的優勝者。他寫過很多兵和匪,或者有著兵匪般蠻悍性情的山民、水手。殺人后落草為寇的礦工(《湘行散記·五個軍官和一個煤礦工人》)、“著名毒辣”而姿色誘人的女匪首(《從文自傳·一個大王》),很難說他們是純粹的惡。他們殺人的經歷令人毛骨悚然,然而他們面對死亡的從容,斷然不是阿Q式的精神麻痹,卻也不是“大義凜然”,而具有一種奇特的殘酷的生命元氣。我們只能說,在充滿道德評價的中國現代文學中,沈從文的敘述,不能用道德,而只能用自然的尺度去衡量。他為我們呈現的是原始的野性,是自由、健康、真力彌漫的生命形式。
蘇雪林曾經指出,沈從文創作的理想,“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輕起來,好在20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利”。蘇雪林將沈從文納入五四以來的國民性改造思潮,從“再造民族性格”的角度看,這種歸納倒也符合實際。但要注意的是,沈從文提供的方案,不是西方文化,而是原始文化,是自然的野性和活力。
1922年,當沈從文離開湘西來到北京,渴望進大學、當作家時,他的文化意識與當時一般文學青年沒有兩樣,努力在靠攏新文化的脈動。30年代初,當沈從文蜚聲文壇,步入他曾經夢寐以求的“著名作家”“教授”“名流”圈子后,他才發現,自己與都市文明的隔膜,終是難以消除的。這種隔膜,不僅僅是經濟和社會地位的懸殊,以及所謂文明教養的差異,最根本的,是他與城市人在生活、經驗、知識乃至價值觀上,具有后天無法彌補的“空白”地帶。他的生命、他的情感、他的價值判斷,永遠不能脫離那個給他生命、知識和智慧的湘西,那些深深鐫刻在他記憶和情感中的自然與人事。
寫于1943年的《邊城》,是沈從文返歸自然哲學,由感性到理性成熟的審美表現;而1931年的《虎雛》,則可以看做沈從文在這個過程中對“文明”追求的疑慮與反省。《虎雛》很可能取材于沈從文自己的實際經歷。主人公曾經下決心將一個聰明而面相文雅的湘西小兵培養成文明人,小兵也十分樂意,遂留在了上海。主人公給小兵請了最好的老師,給他做體面的衣服,置齊了他上學所需的一切用具,甚至已經替他選好了學校,只等文化補習告一段落,便送他上學。小兵學習進步飛快,主人公也在躊躇滿志地注視著文明工程的前景。但是,好景不長,時機稍稍對頭,小兵就野性復發,殺了人,逃回湘西去了。主人公的沮喪,不光是這文明再造工程的失敗,而且是對自我價值選擇的懷疑。其實,這個結局應該是有預兆的。小兵被收留后,偶爾談到他過去各種野蠻冒險的生活,主人公發現,“凡事由于這小兵說來,摻入他自己的觀念,仿佛在這些故事的重述上,見到一個小小的靈魂,放著一種奇異的光。我在這類情形中,照例總是沉默到一種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話也沒有可說。……我才覺得我已經像一個老人……”主人公無言對答,表明他所竭力追求的文明信念,在小兵所展示的原始粗獷的生活面前,蒼白以致失語。
沈從文對自然的追求,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五四的浪漫主義思潮。然而,沈從文不曾受過盧梭的影響,他的返歸自然,更接近老子的社會哲學理念——“絕圣棄智”,隨順自然。老子的社會思想,推崇無為而治,“治大國,若烹小鮮”;“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從現有的材料中,幾乎找不出沈從文接受道家思想的材料。但是,沈從文作品所體現出的自然社會觀,卻與老子的思想有驚人相合的地方。他在敘述湘西苗民歷史,對歷代統治者粗暴“征蠻”,使湘西苗民慘遭殺戮的事實時,充滿無奈的悲愴。而在《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長河》《湘行散記》中,“官”和政府的“新生活運動”,“給原本寧靜和諧的湘西帶去的,只有莫名其妙的擾攘、焦慮。1934年沈從文重返故鄉,目睹湘西寧靜生活日漸被現代文明打破,無奈而又憂慮。他說:“‘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樣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抽象的東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際世故。”
沈從文曾經自詡他的創作是建“希臘小廟”,“這神廟里供奉的是‘人性’”。然而他所指的人性,并非五四主流文學推崇的啟蒙主義的理性,而是自然狀態的人性,即未經文明規范和教化的原生態的人性。沈從文的小說常常暗示,湘西那地方的人,大都處于原始樸野的生存狀態,沒有道學先生,因而也便少了許多道德的麻煩。小說《蕭蕭》中,蕭蕭的僥幸,在于婆家沒有讀“子曰”的人。這個原本命運悲慘的童養媳,因此免于沉渾;又因發賣時間耽擱、生了個團頭大耳的兒子,蕭蕭最終得到婆家寬容,留下繼續做媳婦。蕭蕭竟然直到做了婆婆,也還保持著混沌未開的淳樸心態——當她12歲的“私生子”娶童養媳,嗩吶吹到屋前時,“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沈從文看重的,是下層社會卑微人生中隨順自然的“道德”,更是蕭蕭歷經磨難卻仍然渾樸如初的“德性”。換一種視角,在啟蒙主義作家的筆下,蕭蕭的渾樸就是愚昧,即使我們不忍對她的混沌“怒其不爭”,也該對她的命運“哀其不幸”。但在沈從文這篇小說中,蕭蕭命運的偶然與不幸,被置于“天地人生”的大自然中,其悲劇的意味,也就如廢名作品所體現的,是一種滲透人生的無奈,是人無法超越命運而產生的凄涼——“薄薄的凄涼”。
《邊城》的故事,包含了孤獨、死亡、命運的不確定等,每一個方面都是人生悲劇的構成成分。翠翠與爺爺的故事,完全可以被敘述成催人淚下的悲劇。但沈從文著眼于“自然”的視角,帶來敘述的平靜,淡化了翠翠與爺爺作為個體的悲劇性。他們那近平原始的單純生活,他們與過河人不言利的淳樸關系,鄉民們簡樸的生活與樸素的感情……沈從文展現給我們的,就不僅是一對祖孫的孤獨生活,或一個鄉間少女的愛情遭遇,而且是湘西淳樸自然的民風,人們善良敦厚的性情,“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寧謐生活。老人、少女仿佛不是自然的主體,而是自然的一部分,與塔、與狗、與小溪、與山風、與翠竹、與白日喧囂夜里安靜的渡口一起,構成一個像詩、像畫的桃花源。《邊城》原本是沈從文打算為讀者提供的一種理想的“人生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但《邊城》給我們的,絕不僅僅是“優美”。沈從文原本信奉的自然與人性的某種永恒(即他常常說的“常”)、他所孜孜追求的生命的“自在”和自然,因為“命運”的存在而具有某種形而上的悲涼意味。翠翠愛情的悲劇,并不具有戲劇性,一切尚未發生就已消失,就像生活中許多失之交臂的事件。爺爺的木訥和猶疑,源于沒有“碾坊”(陪嫁)的自卑和善良人的自尊,而船總順順對爺爺的誤會,無意中揭示了一個深邃的哲學命題——人在根本上是無法溝通的。翠翠與二老的愛情,某種程度上,就阻隔在人與人之間這無法溝通的地帶。翠翠與大老、二老沒有展開就倉促結束的愛情,大老的隕命、二老的出走和爺爺的離世,迅速將一個妙齡少女朦朧的幸福夢幻擊碎。小說接近尾聲時,當我們隔著靜靜流淌的河水,注視著孤苦無依的翠翠時,不禁擔憂:翠翠的命運,是否也會像河邊的白塔,有一天會坍塌呢?作者大約不忍將這樣殘酷的疑慮投向孤獨的翠翠,在《邊城》的結尾,他在不確定中,給了一個不能兌現卻也聊以給人一點安慰的幻想——“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美麗總是令人憂愁”,這成為沈從文在營造他的鄉土烏托邦時發自內心的感慨。而這對生命的無奈和悲憫之情,卻使他的小說獲得了一種雋永的審美品格。
沈從文的小說,以極其獨特的自然體驗和樸素自然的語言,為現代文學提供了一種不可模仿的藝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