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看上去無形無色,卻決定了我們的社會從何處來,往哪里去。
那么,文化是什么?
1999年龍應臺初任臺北文化局長時,接受文化預算的質詢,有議員一臉酒色,帶著挑釁之意地大聲問“局長,你說說,什么是文化?”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只滿身是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把別人擠開?一個盲人和他并肩路口,綠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系上自己松了的鞋帶?他怎么從賣菜的小販手里接過找來的零錢?”
文化,是公民社會的那塊黏土吧。離離原上草,從此中萌芽。
所以我們制作《以生命的名義》,為同性戀人群的健康服務多年的醫生張北川說“我希望有一天,看到人們在一起,彼此欣賞彼此的選擇,我們看到,愛得到了尊重”。
我們制作《流浪乞討人群調查》。看到無臂的男人,在燠熱的西安街頭,坐在地上,嘴里銜著毛筆寫“漫道雄關真如鐵”。他對著鏡頭說“我不需要慈善,要幫的話,請幫助我有尊嚴地活下去”。
我們制作《注射隆胸調查》,把希波拉底(Hippocorates)誓言用在片尾:我愿盡余之能力及判斷力所及,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并檢束一切隨意及害人行為,我不得將危害藥品給與他人,并不作此項之指導,雖然人請求亦必不與人……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并檢點吾身,不作各種害人及惡劣行為……
我們制作《被起訴的雜志社》,判媒體贏的法官說“對媒體的容忍有多大,社會的進步就有多大。”
《新聞調查》十年了,從辦公室的窗口看出去,當初細嫩的榆樹春綠冬白,一年一年長大,然而一棵樹,不管怎樣生長,最上端的樹葉,飽含的仍然是同樣的土壤的成分。
文化,看似只是不起眼的泥土,然而我們期待的文明而有尊嚴的禮會,就是從這里生根,抽芽,一片葉子一片葉子長出來的。
二十歲的我,是個剛剛讀完財會專業的女生。
我不知道十二歲的胡適,背誦抄寫的是《新民說》、《天演論》、《群己權界論》。老師們出的作文題目是“論日本之所由強”和“言論自由”。
我抄在本子上的,是大學政治經濟學課上的一二三四點的筆記,邊角上還抄著亦舒言情小說里的字句。
年輕人,是對社會的參與最有熱情的階段,可是,我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開始去面對和了解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政治和我有著什么關系?教育是用來干什么的?政府的存在是為了什么?人與人之間有什么樣的聯系?
夜里翻書,才發現我的問題,胡適在1930年早就問過:少年的朋友們,請仔細想想:你進學校是為什么?你進一個政黨是為什么?革命是為了什么而革命?政府是為了什么而存在?
但是快一個世紀過去了,今天的少年人,仍然像我當年,功課上整整齊齊的抄著作業,作文題目年年是《難忘的一天》,不知道時事,不討論時事,不關心松花江的水污染,不了解什么是礦難,不清楚自己班里的干部選舉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文化,都由一個一個的人組成。而文化的生命力來自于這一個個的人是否有獨立的能力、思考的能力,和批判的能力。
哪一天,像我這樣愛看言情小說的大學女生,也有興趣和知識去參與公共事務,我住的樓里每天上十二小時班的電梯工能有機會和勇氣為自己爭取到休息的權利……我們這些傳媒人才不會有那么多反反復復、自疑自問的焦慮吧。
1934年,十六歲的瑞典少年在魏瑪看到納粹的領袖,他和千萬人一起大聲歡呼,淚流滿面。當人們后來已不再懷疑納粹確實屠殺了數百萬猶太人的時候,他還固執地說那是反納粹的惡毒宣傳。
許多年之后,電影導演柏格曼突然想通了自己為什么會那樣擁戴希特勒:“我們從來沒聽過自由這個詞,從來沒嘗過自由的滋味。在一個權威體系里,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
不管是一片青草,一個人,一個節目。一座村莊,或是一個時代,成熟生長,都不是與歲月俱來的——除非土壤中飽含養分,枝葉經過風吹雨打,沉實厚重,還有,門打開著,自由,如春風自然流動。
現實就是歷史,每一個人都逃不開它,因為它才是最能震撼人的心靈的。
編輯提點
柴靜的文字總是飽蘸真誠的平實書寫,從而因為從容節制的敘述,反倒給讀者更大的深入思考與精神醞釀空間,帶來不同尋常的共鳴和震撼,正所謂于無聲處聽驚雷——真摯而有節制地敘述。不矯飾、不夸張、不掩蓋,這正是我們作文時應該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