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民族,古稱肅慎、女真等。她在祖國北方躍馬揚戈了幾個世紀,曾一度獨立建國(渤海國),兩次入主中原(金朝、清朝),對中國歷史的發展產生過重要影響,同時也創造出了自己燦爛的民族文化。17世紀始,世界上把對滿族的全面研究習慣地稱之為“滿洲學”或“滿學”。
金啟孮先生(1918-2004),就是滿學研究領域里獨樹一幟的著名學者。
金先生系北京滿族人,姓愛新覺羅氏,為清乾隆帝第五子榮純親王永琪七世孫。清廷被晉封親王者有數十位之多,其中尤以榮純親王一系文風昌盛、家學相承。金先生五世祖奕繪(1799—1838)為清代著名的宗室文學家;五世祖母西林太清(1799-1877)被文學界譽為“清代第一女詞人”;父親恒煦,字光平(1899-1966)為我國研究女真文字、契丹文字的先驅。他自幼受家學熏陶,青年時代又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今東京大學)留學,專攻滿洲史、蒙古史,拓寬了學術視野。以熟知清代滿族、蒙古族掌故并通達滿洲、女真、蒙古語文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在歷史學、民族學、古文字學諸領域作出了卓越的成就與貢獻。
金啟孮先生曾任內蒙古大學教授,1982年應邀赴遼寧籌建以滿學研究為中心的遼寧省民族研究所,任所長。同時創辦《滿族研究》及《滿族研究參考資料》兩種刊物,并任主編。主要著作有:《女真語言文字研究》、《女真文辭典》、《滿族的歷史與生活》、《北京郊區的滿族》、《京旗的滿族》、《府邸世家的滿族》、《沈水集》、《漠南集》、《梅園集》、《清代蒙古史札記》、《愛新覺羅氏三代滿學論集》、《愛新覺羅氏三代阿爾泰學論集》、《紅樓夢新研究》、《顧太清與海淀》、《中國摔跤史》等。
據實直書存留信史
金啟孮雖出身清朝皇室,然其研究立足點卻早已突破了一家一室的小圈子。他說:“我生長京中而母家又在郊區營房里,這種條件不是任何一個滿族人都具有的,理當將親身見聞貢獻出來。唯迄今已發表的關于滿族的著作,和我親見親聞,差距太大。比如有的著作中所宣揚的滿族的缺點,我以為正是他們的優點。許多著作喜歡寫滿族的上層,我以為光上層不能代表滿族,重點應該了解滿族下層。不少著作邊敘述邊檢討、邊批判,我以為應據實直書,存留信史。”這些觀點,突出地反映在他對滿族從清末到解放前夕一段歷史的重新評價。
金先生認為,北京是滿族文化的大本營,欲研究滿族文化必須先研究京師八旗。17世紀上半葉,以沈陽為中心的滿族文化的精華,隨清朝入關全部遷來北京,形成了北京內城及西郊外三營的新格局。在這里又吸取了遼、金、元、明歷代相沿的中華文化的遺存,豐富了本民族文化并使之升華,達到了滿族文化的高峰。
以金先生所著“滿學三部曲”——《北京郊區的滿族》、《京旗的滿族》、《府邸世家的滿族》合集而成的《北京的滿族》,就是一部記述辛亥以來北京各階層滿族人生活狀況、思想感情以及社會變革時期滿族人的處境和活動的專著。其中《北京郊區的滿族》以北京西郊營房(火器營、健銳營、圓明園駐防)的滿族人、城外散居的滿族人和郊區各王公園寢的滿族人為記述重點,多角度、多側面、多層次地記敘了北京郊區滿族人的歷史變遷和民俗風情。金先生認為外三營的滿族,直到清末民初還保持著一種與宗室王公、世家大族及京旗滿族不同的獨特性格和思想。這種性格和思想,突出表現為:純樸的風俗、倔強的性格、勇武的精神,以及由以上綜合構成的一種崇高的理想——為國家戰死為榮。書中寫道:
——他們重禮節、講信用,“雖老夫妻之間也稱‘您’。但一抬起杠來,甚至進而吵嘴,老太太就能指著老頭說‘我恨您!’真是雖吵嘴而不忘禮。”
——營兵買東西可以賒賬,等關餉再還。小販記賬的方法很特別,用白灰或黃色磚瓦片寫在欠賬人家的墻上。“現在的人一定要問:欠賬者要偷偷把賬擦下去幾筆怎么辦?那時絕對沒有這種事。”
——他們以偷盜、撒謊為恥,“他們之間這種不成文的習慣法,甚至比國家的法律都厲害。”
——他們倔強而尚武,營房的男孩子們“總是把游戲和練武結合起來,游戲就是練武,練武也是游戲。”一個名叫常格的小伙子如是說:“滿洲人好強,不管在什么事上也不肯認輸。你難道不知道嗎?要沒有這股勁,咱們進得了關!”最為可貴的是在談論某家某人為國陣亡、殉難的時候,“他們面上絕沒有畏懼或抱怨的神色和感情,而是覺得這是很光榮的事。”書中所記述的,都是普通的滿族下層人民,先生正是從他們身上挖掘出了滿族的傳統美德,為我們樹立起真正的滿族人民的形象。
書中關于中國古代北方少數民族風俗是否都已被漢族同化的問題,以“北安河村”中的“怪姓”、“小名+Sa”、“佛壇上的怪字”、“特異的語言”等事例,與《遼史》等史料相印證,如引《遼史·語解》中“窩斯”為契丹語“大力”之意,以證“北方農村,特別是西山農村語言”混有多數契丹、女真詞匯。另外,書中對營房中的語言也有精辟的研究,將營房常用詞匯分為“一般寫法”、“營房中說法”、“滿語”、“滿漢混合語”,對滿語和北京話關系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治學精神科學嚴謹
金啟孮先生主張研究滿學應將歷史學、語言學、民俗學、民族學研究方法融匯貫通。《京旗的滿族》就是先生以親歷親聞的第一手資料為依據,考察北京滿族的社會歷史、宗教信仰、姓氏語言、文學藝術以及八旗內外的民族關系。其特點有:一是難得的親身感受。作為一名滿族老學者,他親身經歷了清代滅亡后的民國時期,對當時北京滿族社會的認識是直接的、珍貴的。所以能夠以親身接觸之人再次證明“漢軍”之于“滿洲”的關系。二是特有的語言知識。他通曉女真語、滿語、蒙古語、漢語等,這不僅使書中包含了專門探討語音語調的內容,而且在其他諸如關于民族關系、宗教信仰、姓氏、文學藝術的章節中也從語言的角度給出了合理的解釋,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如根據民謠中所用詞匯判斷其產生的時間等。三是貼近的民族意識。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和經歷,在涉及滿蒙、滿漢及其他民族之間的關系時,分析得較為貼切。同樣的史料,其可得出“國內各族觀點,小異實寓于大同之中”的結論。
書中匡補史書缺訛、傳聞偏見之功也隨處可見。如描寫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槍殺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捕后毫無畏懼英勇就義的京旗烈士恩海;藏于鼓樓上連殺五名敵兵,力盡而死的鼓樓烈士等。如金先生自己所說的:“沒有受到任何已發表的文章的影響,也沒有受到任何框框的拘束,事實怎樣就是怎樣。”這也正是先生研究成果的價值所在。
1946—1948年間,金啟蹤先生曾親自參與在北京城里和外三營做過一次較全面的滿族調查。又經數十年的深入研究,補充新得寫成了頗具影響的《滿族的冠姓問題》。而《愛新覺羅姓氏之謎》則駁斥了愛新覺羅姓氏來源的誤傳。
金先生還以其特有京韻的生動文筆,使讀者在深受啟迪的同時獲得藝術的享受。如談到北京滿族有供神馬(快馬先鋒)之俗時,他說“民國以后,北京滿族多窮困,許多家庭輕易買不起點心,供快馬先鋒時便把供先鋒的那一碟餑餑取消了,只供馬的草和水。似乎只要馬吃飽了能快跑,先鋒餓著肚子也不要緊。”
金啟孮先生治學精神的又一體現,是1961年親赴黑龍江省富裕縣三家子滿族屯進行調查之后著成的《滿族的歷史與生活——三家子屯調查報告》。這是世界上第一部以一個至今仍保留滿語的村屯為對象,綜合運用歷史學、語言學、文化人類學研究方法的著作。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后,所印4000冊一搶而光,1984年意大利威尼斯大學喬萬尼·斯達里教授將《滿族的歷史與生活》譯成德文,介紹給西方滿學界。德譯本序言中說:“當1981年金啟孮的‘關于齊齊哈爾以北三家子屯的調查報告’發表以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突然出現了滿族村落,而且被斷定為死亡了的語言此時又復活了”,“金啟孮不僅把滿洲故地尚存的滿族村落公諸于世,而且搶救了不可避免地即將走向消亡的豐富的文化遺產。這個功勞屬于金啟孮。他的著作是一部具有重大價值的時代文獻。他一方面重復了眾所周知的史實(如滿族的歷史等),另一方面卻通過至今尚未公開發表的材料(如一個滿族家譜的摘錄)占據了滿學研究眾多成果中的尊貴位置。值得提出的一點是,著者根據中國歷史學的觀點,對滿族作出了全新的評價。這里不僅僅看到統治階級的反動作用,而且還提到了他們‘反對沙皇俄國的侵略和英勇保衛祖國’的功勞。”三家子滿族屯因此成為了中外滿學學者接踵不斷的調查點、中外聞名的現代滿語基地,該屯也因此有了很大的發展。在金先生的治學精神啟導下,他的女兒烏拉熙春亦赴三家子屯考察,并出版了《滿族古神話》、《滿洲語語音研究》、《黑龍江嫩江沿岸滿洲族的舊俗古禮》等調查成果。
享“滿學泰斗”之美譽
滿族人命名習俗的演變過程映射出滿族受相鄰民族影響的文化過程。對此,金啟孮先生指出:滿族命名的最初形態以表現狩獵民族的生活方式為特點,如努爾哈赤(Nurhaci)意為“野豬皮”、舒爾哈齊(Shurhaci)意為“小野豬皮”(二歲野豬皮)、雅爾哈齊(Yarhaci)意為“豹皮”,概以幼年所穿何種獸皮之衣即以之為小兒取名,這種習俗19世紀尚保存于西伯利亞貝加爾湖以東各土著民族之中。入關以后雖然已受漢族文化不少的影響,而在命名方面仍保持舊俗,但較前一時期有所改變,如費揚古意為“老疙瘩”,富勒塔意為“爛眼”,多據人的排行或某種生理上的特點進行命名。其后進入了注意取義的時期,如納蘭成德,“成德”意為“考試”。諾親意為“平”。塔齊布意為“學習”。語為滿語,義取漢義。迨至清末則以“富順”、“崇厚”、“裕祿”等漢文吉祥字眼取名。這種命名是由前一時期演化而來的。
對于滿族文學的研究,金啟孮先生不但整理校箋出版了五世祖奕繪的《明善堂文集》和《妙蓮集與寫春精舍詞》,年逾八旬之時還寫出了五世祖母“清代第一女詞人”太清夫人的傳記《顧太清與海淀》,整理出版了《天游閣集》從而填補了顧太清生平及其著作研究的空白,這是他對搶救滿族文學遺產的又一貢獻。
金啟孮先生對滿族文學名著,也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也有精湛的研究,其研究角度仍然是配合滿族文化史的研究。他認為《紅樓夢》是清代滿蒙王公府邸的典型寫照,著名蒙古族作家尹湛納希《一層樓》脫胎于《紅樓夢》的原因也在于此。金先生的論文《論紅樓夢中的北俗》、《紅樓夢人名研究》、《紅樓夢中的耍猴兒》等都是從這方面著眼進行研究的。
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在啟孮先生逝世周年紀念的悼文中曾寫道:“啟孮先生是我所知滿族學者中,最為學識淵博而成就卓犖不凡真儒師,非尋常可得而比肩者也。余與先生初不相識,因讀其著作而心儀之。如其論著中詳述清代漢人旗籍,及內府王公屬下包衣人口種種變遷,即滿漢四大奇書民族文化交融之表現,雖屬一端之例,而綱領要義,已具于其間矣。先生博通滿蒙漢語言、文史,多所溝通,此尤他家所未能逮……”
榮親王一系曾數度聯姻漠南北蒙古名門,故金啟孮先生自幼也耳濡目染,熟知清代蒙古掌故和滿、蒙二族歷史關系。兼之在內蒙古大學任教多年,深感滿蒙關系乃研究滿族(或蒙族)的一大重要課題。所以他眾多有關蒙古史、蒙古文化的文章,實質上就是滿蒙關系史,亦為滿學研究的一部分。《清代蒙古史札記》是金啟孮在內蒙古大學工作多年所做札記之一,內容不但有翔實豐富的蒙古史實,實地調查的第一手資料,更有許多素材是從小熟知的清代滿蒙掌故;《中國摔跤史》則是他在研究少數民族對中國歷史文化發展貢獻時,選擇的突破難點。因為中國民間的體育運動“中國式摔跤”,究竟起源于何時,它的流派如何,它在各個歷史時期的演變、發展如何,與其他少數民族地區流行的摔跤運動有怎樣的關系,至今還沒有系統的著作問世。《中國摔跤史》(金啟孮、凱和)就是這樣一部具有珍貴史料價值的史實之作。
金啟孮離休回京后一直住在中國農業大學附近的梅園,又有《梅園集》收集了他歷年的精粹之作。另有《愛新覺羅氏三代滿學論集》、《愛新覺羅氏三代阿爾泰學論集》兩個文集則是金啟孮先生一家祖孫三代(金光平、金啟孮、烏拉熙春)關于女真學、滿學、阿爾泰學研究的論文合集。
金先生不僅著述頗豐,為女真學、滿學研究作出了重要奉獻,而且熱誠培養各民族青年走這條研究道路。他幾十年來辛勤耕耘于北京、內蒙古、遼寧,培育了一大批青年學子,為國家女真學、滿學和蒙古學輸送了新鮮的血液。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滿學研究開始興起,滿族人口最多的遼寧省首發其端。1982年,遼寧省民委創辦以滿族研究為重點的遼寧省民族研究所,特聘請當時任內蒙古大學教授的金啟孮先生為首任所長。金先生上任所長職務之時,已過60高齡,然事業之心仍然火熱,各項工作逐一展開,推動本所乃至全國的滿學研究。他一手創辦的《滿族研究參考資料》,自1984年至1987年共出7期,登載日、美、德、法、意、蘇、蒙古、匈、波等國家滿學研究成果,極得國內外好評。另一個是國內第一部滿學學術刊物《滿族研究》,是滿學研究者發表研究成果、互通信息的重要刊物。金啟孮先生以在滿學研究領域的卓越貢獻,飲譽國內外滿學界。日本著名滿學家神田信夫贊譽金先生“實為現在中國女真學滿學研究之第一人”,當今學人尊其為“女真巨星、滿學泰斗”是實至名歸、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