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到9月,我得到了“亞洲人研究亞洲”項目的資助,赴泰國清邁府從事泰國苗族的調查研究工作。泰國苗族與中國苗族同源同根,大約在19世紀中晚期苗族遷入泰國。他們自稱為“Hmong”,“苗族”是他稱。泰國苗族人口在北部山地民族中名列第二,大約占山地民族總人口的16,52%。根據2002年人口統計:泰國苗族有153955人,分布在泰國北部的清邁、清萊等12個府的253個村子。為了了解泰國苗族的真實生活,我來到昆崗拉與麥沙買兩個村寨進行實地考察。
變遷中的昆崗拉苗寨
昆崗拉村位于因特儂國家公園的范圍內,離清邁市有兩小時的車程。四月中旬的一個清晨,我與向導小楊一起從清邁乘坐公共小卡車,向目的地出發。在車里我們遇到了幾位昆崗拉村村民。小楊是來自老撾的苗族,當時在清邁大學讀研究生,在該村也有親戚朋友,因而很快就與村民們拉近距離。其中一個50多歲沒有穿苗族服飾而穿著與泰國婦女相似的苗族婦女很健談。她向我們聊起了她的家庭。她14歲結婚,生有7孩子,4女3男。最小的孩子是一個9歲男孩,當時也坐在車里。他不會說話,外表像常見的呆癡孩子,但他對外界的反映似乎還比較快,好像能聽懂別人說的話。他在村里的小學上學。這位婦女的丈夫因涉及毒品問題,被判刑7年。家里少了一個主要勞動力,生活有些困難。兩個大女兒已出嫁,三女兒初中畢業后想繼續讀書,但鑒于家里缺少勞動力,故回家勞動。從這位婦女的談話中,我們感到了毒品對她的家庭造成的災難。苗族與其他山地民族一樣,面臨著毒品帶來的危害。不可思議的是:吸毒的人數比當年種罌粟時還多。從緬甸邊界帶來的毒品成為了新的社會問題。如今,在當地政府和村干部共同合作下,村里吸毒人數不斷下降。
閑談之中,時間過得很快,我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昆崗拉村,就住進小楊的親戚家。房東男主人是來自外村的上門女婿,在以男性為核心的苗族社會中上門女婿是少有的現象。他們一家人都信仰基督教,大兒子在神學院學習,小兒子上初中,唯一的女兒得了一種怪病,22歲去世。他們家在路邊開了一個小飯館,生活過得還可以。房東家里擺設的一套組合家具很像中國80年代城里流行的那種款式,看起來很眼熟。與其他泰國家庭一樣,他家墻上也掛著泰國國王及王后的畫像。苗族移民在適應新的環境中深受泰國主流文化的影響。
2004年的昆崗拉村有170戶,245個家庭,總人口為1104人。其中男533人,女571人。平均每戶人口為6.49人。共有4個姓氏:楊、李、王和熊。除了兩戶青苗外,其余村民皆為白苗。村民說:泰國實施替代作物的發展計劃在這里實施已有30來年了。過去,這里種植罌粟。種罌粟一般是在11月份撒播,次年的3-4月份就可以收獲。其間不必管理,被稱為“懶漢莊稼”。但罌栗并沒有給村民帶來財富,他們依然窮困潦倒,生活十分艱難。而且,有些村民還染上了毒癮。絢麗而充滿罪惡的罌粟花留給人們的只是痛苦的回憶。有的村民還保留著他們在大片的罌粟花中的留影,在山頂的國家公園也開辟一小塊地種罌粟供游客參觀。停止種植罌粟以后,村民向市場提供新鮮的水果和蔬菜,如草莓、荔枝、龍眼、圓白菜、蘑菇等。
村民的經濟收入來源于種花、種蔬菜、種水果及做生意。當時村民最低的家庭年收入大約有7萬~8萬泰株最高的有30萬~40萬泰株。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摩托車,大部分人家都有一輛卡車,其中13家有2輛卡車。許多村民都有手機。一些不算富裕的人家也有舊的單門冰箱。幾乎每家都有電視、煤氣灶和電飯鍋,但煤氣很貴,村民平時也使用傳統的燒材灶具。大約有25戶較窮,因為土地少,家人因毒品犯罪去坐牢,家里缺少勞動力。比較而言,由于該村是一個旅游村,經常有游客來到這里,因而昆崗拉村村民比麥沙買村村民的收入要高一些。
因特儂森林保護區具有豐富的生物資源,它特殊的氣候植被為400多種鳥類提供了棲息地,它美麗的自然風光也就吸引了來自國內外的游客與觀鳥者。為了增加經濟收入,泰國采取了吸引更多游客來參觀這座國家公園的措施。苗族在因特依國家公園成立之前就居住在那里,他們曾經被指責侵占了公園。盡管他們不同意這種說法,但不得不妥協。居住在保護區里,許多活動都受到嚴格的限制。比如說:在自己的屋子里修建廁所也必須得到有關部門的批準。山上的水資源比較緊缺,尤其是在旱季。為了保障游客的用水,用于農業生產的水源有時不足。山地民族之間因水源問題也產生過一些矛盾。
泰國政府提倡國家與地方共同保護旅游資源,旅游資源的開發必須本著開發與保護并重、吸收當地居民參與并得到實惠的原則。這些年來,隨著因特儂地區生態旅游的發展,一些苗族村民在生態旅游俱樂部當導游或臨時工;有的在公園附近賣花、紀念品和食物給游客。旅游業的發展給當地村民提供了掙錢的機會。
我們到達昆崗拉村的那天下午,在村邊的集市上遇到了能說一些云南方言的泰國苗族老楊。老楊熱情地邀請我們去他家經營飲料、農產品及苗族工藝品的小賣店坐一坐,與我們聊一聊。老楊的家族來到泰國已有7代了,他有2個兒子、1個女兒。大兒子在云南讀中學,回到泰國讀大學,現在曼谷開公司,從事電腦工作。老楊曾經參加過泰國共產黨,后來又擔任過該村村長,接待過泰國國王及政府官員的來訪。他于上個世紀60年代末和90年代兩次去過中國,曾見過郭沫若先生。如今,沒有任何職務的他時常來小賣店幫妻子的忙。他的妻子是一位能干的苗族婦女,學過一些泰文,可以聽、說、讀,但不會寫。由大家選舉,她曾經擔任過村委員。她說既然大家選了她,就得好好干一千。她參與管理這個市場,處理村民之間的小糾紛。隨著公路建設的改善,村寨與城市的往來十分方便,村民逐漸學會了做生意。這個村子有50多戶人家都在公路邊的集貿市場上擺攤賣紀念品、食物、花卉及土特產。我們在集市上發現絕大部分擺攤者都是婦女,歲數最大的有70多歲。中老年婦女做買賣時都懂一些泰語和簡單的計算。當遇到不通語言的外國游客時,她們就用計算器顯示數字或拿出同樣的貨幣單位向游客表示該付多少錢。沒有游客時,守攤的婦女們一邊做針線活,一邊互相聊天,交流做買賣的經驗。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環境優美、氣候宜人的因特儂森林區的苗寨也吸引了一個美國人到此安家落戶。以前,房東家有一個來自鄰村讀初中的美國男孩寄宿于他家。這個男孩的父親曾是聯合國的工作人員,來到泰國的老撾難民營工作。在此期間,他與在那里當翻譯的苗族女子相識,相愛并結婚。如今,他們已結婚10多年了,生有2男2女。幾年前,從女方的家鄉清萊遷到這里。這位美國人取名為“楊中成”,并用中文在門上寫下這三個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一個中國移民的家庭。他家的房子是簡陋的平房,屋里陳設十分簡樸。除了所使用的洗衣機和爐灶比較高級外,其他的家具及生活用品與普通農戶沒有區別。雖說他每年有一些來自美國的經濟收入,但也像其他村民一樣,參與干農活。他在山上種了一些茶樹,我們到他家時正是采摘茶葉的季節,家里擺著兩大堆茶葉。這位美國人在這里過著寧靜的鄉村生活。苗族傾向于族內婚,在過去若與外民族結婚,父母是不會同意的。但現在,人們也能接受不同民族之間的跨國婚姻了。
麥沙買村文化中心
麥沙買青苗村屬于清邁府梅林區。它位于素帖國家森林保護區內,離清邁市區35公里。2004年該村有205戶,316個家庭,總人口為1681人。其中,男852人,女829人。平均每戶人口為8.2人。全村共有五個姓氏:熊、陶、洪、楊和李。除了1戶中國云南人和1戶泰族外,其余村民皆為青苗。
過去,由于村里沒有學校,上學要去很遠的地方,家長不愿意送女孩子去學校,一是擔心不安全,二是要留女孩在家勞動,因此,大多數中老年婦女幾乎沒有上過學校。后來,政府組織在村里進行掃盲,沒有上過學的婦女進了泰文掃盲班。然而,絕大部分40歲以上的婦女至今依然只會聽說泰語,不會讀寫。
隨著社會的發展,當地婦女逐漸從家戶領域進入公眾領域,她們為了適應社會環境的變化,不斷提高自身的適應能力。一些中老年婦女也通過在村里的成人班學習一些有用知識。2003年底,一個成人學習班在麥沙埋村文化中心開辦。10名年齡30~50多歲的婦女報名參加。她們都有昕、說泰語的能力,在成人班主要是學習讀、寫泰國語,以便在城里做生意。
村文化中心原來沒有固定的地址,僅是在周末利用小學的教室上課,現有一間新建的簡陋平房。上級給了村里一筆經費,用于發展成人教育。老師每月有2000泰株的報酬,村民來上課是免費的。本村有3名女性曾經當過泰語老師。一個星期天上午我去文化中心,看見4名婦女正在認真學習。一個33歲,一個44歲,2個50多歲。看得出來:這些婦女學習文化課的熱情還是很高的。我與其中一個婦女交談。她說,10歲那年,村里成立了學校。她讀了一年,后來家里添了一個妹妹,父母就讓她輟學回家勞動,她還大哭一場。她17歲嫁到麥沙買村,生育2男1女。因前夫吸毒、打罵她,與之離婚已三年。現在,已當祖母的她抽空來參加成人學習班,希望多學一些東西。
為了使年輕人繼承本民族文化,麥沙埋村文化中心還傳播本民族文化知識。請老人講民族歷史、傳統風俗;學習新創立的苗文,了解祭祖儀式及婚喪習俗;學唱頌歌及學吹蘆笙等。村文化中心有時也配合有關部門向村民們宣傳保護生態環境的政策及相關知識,傳授先進的農業生產技術,普及衛生常識。
活躍在城市中的苗族女商販
苗族“男尊女卑、多子多福”的傳統觀念導致了高生育率。在泰國的山地民族中,苗族人口的增長率高于其他民族,人口的迅速增長與耕地的缺乏十分矛盾。而且,這些苗族村寨分布在國家森林保護區,為了保護自然環境與資源,也為了增加家庭收入,發展非農業生產是很必要的,于是,經商成了一個很好的選擇。
清邁是泰國第二大城市,也是泰國北部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清邁旅游業發展之前,一些外面的商人到村寨收購苗族的服飾和手工藝品。因而,村民們知道可以將他們的傳統文化轉化為經濟資源。當清邁夜市在20世紀70年代成立以后,一些苗族婦女就開始在夜市上做買賣。后來,隨著泰北旅游業的蓬勃發展,越來越多的旅游者來到這里,他們被苗族精彩的文化所吸引,紛紛到苗族村寨參觀。
泰北旅游業的蓬勃發展使苗族婦女的生活發生了改變。過去,苗族婦女被局限在家戶領域,她們很少離開自己的家和村子。在清邁市區很難看到苗族婦女的身影,隨著苗族傳統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改變及泰北旅游業的發展,苗族婦女不再局限在家庭的小天地,她們積極投身于商品經濟的大潮。如今,苗族婦女活躍在清邁夜市和周末市場,甚至到全國各地經商。在清邁夜市及周末市場,苗族女商販就像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她們賣的東西都帶有民族特色,或是民族服飾,或是刺繡的工藝小包。通常老年婦女還穿著民族服裝,年輕人一般不穿民族服裝。
夏季的一個晚上,我們來到了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清邁夜市,隨機采訪了幾位苗族攤主。第一位攤主是一位20多歲的女青年,初中畢業,已生育2個女兒,來自另一個府。她的婆婆在夜市經商已有20來年,她接替婆婆在夜市做生意。她家在夜市商業樓里的攤位每月的租金為1500泰株。她經商的貨物有苗族民族服裝、繡有苗族圖案的手機袋、小背包和泰絲做成的小挎包等。這些工藝品都是她家人自己做的,很受游客歡迎。她說:在夜市的收入每月可掙5000~10000泰株。做生意錢掙來的錢除了留下一部分流動資金由她掌握外,其余的都交給丈夫管理。我們看到:當外國游客來買東西時,她能用簡單的英語、日語招呼客人和討價還價。
另一個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經營各種鑲有苗族刺繡的小挎包等手工藝品。攤主說這些苗族手工藝品是村民做好后,他們收購來在夜市上出售的。夜市的收入在旺季每月有2萬泰株,旅游淡季大約有幾千泰株。他們家在街邊的攤位不需付租金,每天只需交5泰株的衛生費,每月大約付200泰株的電費。男方的家庭在夜市賣東西已有10多年了。這個婦女結婚后,丈夫家的小買賣就由作為兒媳婦的她接管。他們家在離清邁機場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塊土地修建了一棟泰式建筑的樓房,大約化了100萬泰株。平常他們則與在城里上學的孩子同住。盡管這個男子僅僅讀過小學三年級,女方沒過上學,但他們也會用簡單的英語、日語和中文招呼客人、討價還價。這些外語都是在實踐中學會的。據他們說:在夜市經商的苗族大約有100家,大多數在夜市經商的苗族婦女都是來自麥沙買與都布依這兩個村。現在,麥沙買大約有50多戶人家在清邁夜市賣東西。一些經商者白天在村里干農活,晚上在夜市賣東西。他們既是農民,也是商人。有的經商者在清邁城區買地建了房子,有的在城里租房,便于做買賣。一些苗族村婦已經專門從事經商,成了名副其實的商人。她們居住在城區,經常去曼谷或其他城市做買賣。
在泰北的這些日子,我們了解到:泰國政府對山地民族的同化政策以及社會經濟發展項目的實施,引起了苗族社會經濟文化的變遷。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末期以來,在苗族地區實施根除鴉片的種植、減少森林的破壞,提高當地人民的生活水平的泰國皇室計劃。隨著這些發展計劃的實施以及取得的成效,加快了當地社會經濟發展的步伐。苗族從不斷的遷徙向定居生活方式轉變。現在,幾乎每一個苗族村寨都通公路、通水、通電。很多農民家里都有卡車、摩托車等交通工具。村民生病可以到附近的健康中心治療。每一個村子的適齡兒童都能就近上小學,有的村子還有初中。受教育不再是男孩子專利,許多女孩子完成小學義務教育后,進一步接受中等和高等教育,上大專院校的女生人數逐步增加。如今,苗族傳統的生存方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教育、信息、新的經濟作物和受市場經濟規律的制約已經改變了苗族謀生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