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臘月,我就嗅到了臘肉的香味,感受到了濃濃的年味。年味是什么?年味是沉淀了千余年的民風民俗,年味是世代相傳的民族文化,凡事缺少了文化內核,也就變得空洞。
在城市過年,年味一年比一年淡。就吃的而言,我們平常吃的與過年吃的,現在已經沒有多大差別,許多城市鞭炮禮花又不準燃放,家中春聯年畫也不再貼,在城里過年真是沒有什么玩場!連我的女兒都這樣說。為何會這樣呢?想想就是比我們鄉下少了些過年的民俗。在我們滇中彝鄉,過年可熱鬧了,才進入農歷冬月,你就能感受到濃烈的過年氣氛了。
殺年豬可謂是過年的前奏,從冬月到臘月的大年三十,在這50多天的日子里,農民們收獲的就是肥壯的年豬,每家每年都要殺兩三頭年豬呢。那些綠樹隱映的村莊,這段時間里幾乎天天都有人在殺年豬,天天都有年豬飯要吃。清晨的山寨,炊煙裊裊,那是人們在燒開水準備燙豬呢。在殺年豬的日子里,燒水、殺豬、燙豬、剖肚、翻腸、燒豬頭都是男人們的活計;女人們則喜滋滋地忙著搞菜煮飯,請人來家里吃年豬飯;孩子們如小狗一般,歡天喜地在人群中躥來躥去玩豬尿泡。吃年豬飯的人有三四桌到十幾桌不等,算得上是一個很大的親戚朋友的家族式聚會:家庭成員的好友小伴,村中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有外公外婆、舅舅姨媽等親戚都是要邀請來吃年豬飯的。鄉村干部、教師醫生,乃至在縣城工作的許多干部職工都會成為年豬飯上的客人,所以這頓年豬飯吃得很是有些熱鬧。
在除夕前一個星期,我們滇中鄉下有一項掃塵、粉墻的習俗,就是要到山上砍幾棵香樟樹回來,留足樹葉,對著那些屋檐、樓板、瓦片、墻角掃之,把那些蜘蛛網及一年來塵積下的灰垢清掃出去,將整個房屋的旮旮旯旯打掃干凈,接著再把墻壁用白泥漿粉刷一遍。這種白泥漿與石灰漿相似,要在出水的地方才能挖到,有時為了挖到這種白泥漿,我們要到五六公里之外去背,背回五六十公斤,可以將家中的四壁粉刷一遍。要在掃塵和粉墻結束之后,才來洗衣服被褥,稱得上真正的除舊迎新。
春節前,農村人家家都要舂粑粑,這種粑粑不是拿面粉做的,而是拿上等好米浸泡后,用甑子蒸熟后舂出來的,我們稱之為餌塊粑粑。也就有了云南十八怪:“粑粑叫餌塊,姑娘叫老太”之說。這種餌塊,舂出來的時候很軟,可以用手捏成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小狗、小貓,雞、魚、兔、羊等小動物給孩子們玩,大的則做成橢圓形一筒一筒的,每筒重三四千克,只需浸泡在水缸里或捂在青松毛堆里,可以保存一個多月不壞,要吃時只需用菜刀切一塊下來拿到火炭上烤熱就可以吃了。孩子們嘴饞了也可以隨時把那些捏出來的小動物拿到火上烤來吃。有的人對這種餌塊粑粑和糍粑分得不是十分清楚,常混為一談。其實,兩者是有區別的,糍粑是拿糯米舂的,而餌塊粑粑是拿飯米舂的;糍粑是冬至那天才吃的節日食品,我們把這一天叫做“過冬”。這種糍粑粘性很好,在炭火上烤一下就粘得可以拉出很長的絲,拿來蘸蜂蜜吃,非常潤口,就是難消化,小孩子吃多了常致隔食。
糯米面是春節必備的食物,常用來做油煎茴香粑粑和湯圓招待客人。制作糯米面我們這里常用的方法是:將糯米淘洗浸泡數小時后晾干,再拿到杵臼里舂細,用規格不同的幾把篩子篩出最細的面粉,粗的再返工舂細,再篩,如此反復,稱磕糯米面。我們這里的湯圓不是非要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才吃,而是在正月里用來做招待客人的早餐,但不包芯,而是與甜白酒同煮,有酒歌言:湯圓煮白酒,又甜又爽口:客人你請喝,喝了你莫走!
春節吃飯,鄉下人都不擺飯桌,而是鋪一屋子青翠碧綠的松毛,圖個寬敞,有俗話說:飽吃不如寬坐。再說春節客來客往有時會有好幾桌人吃飯呢。在鄉下,只有這樣才顯得喜氣、熱鬧,小孩子們飯后還可以在青松毛上摸爬滾打翻跟頭。到山上采松毛時,人們還會帶一棵松樹回來栽在院子里,這棵松樹長得蒼翠挺拔,初次到鄉下的人還誤以為是天然生長在院子里呢,很是雅致。其實不然,這棵松樹是砍倒后在院子里挖一個洞插下去的,而不是栽下去的,至多能“活”一個多月。這棵樹叫“天地樹”,也就是祭祀天地神的牌位樹,彝語又稱“課戲塔茲”。這項民俗,近10多年來備受一些媒體讀者指責。因為這些松樹,都是山上最好的松樹苗子,每家插一棵,一年要毀掉不少森林呢,對生態環境保護不利。
全國許多地方都興貼年畫、春聯、窗花。但這里與其他地區有所不同,有時貼掛門錢。這種掛門錢是拿紅色皺紋紙打鑿出來的,樣子像古代的銅錢,中間有一方形孔洞,錢與錢之間有絲相連,須須柳柳、紅紅彤彤地掛在門上方,還要掛在門前的桃樹、梨樹等果樹上,象征日子紅紅火火,家庭殷實富足。最有趣的是除夕日的封門,在吃年夜飯之前,家家戶戶要在門上貼出某年某日幾時封的封條,邊貼邊念《封門經》:觀音菩薩來行善,玉皇大帝來消劫。傷風咳嗽滾出去,金銀財帛滾進來……封了門之后,一般就不得再走出門半步,外人也不能再進來串門了。
滇中鄉下的年夜飯,大桌小桌花色品種少不了三四十樣,即便知道吃不完這么多,但年夜飯上菜的品種則是多多益善,而且有些是必不可少的,像魚,意為年年有余;小蔥,即聰明;蒜苗,意為善于算計;川芎,芎與兇諧音,兇在我們這里是精明厲害的意思;粉絲不能切斷,要長長地吃,以示吉利;而霉豆腐過年時是沒有人賣也是沒有人吃的,否則你會一年到頭不順觸霉頭。還有豬頭必定是在除夕這一天才能動的,盡管在年夜飯上很多人都不覺得豬頭肉好吃,但豬頭肉在大年三十是少不了的。煮熟的豬頭,先要在祖先牌位上祭供,磕頭,然后才拿了刀來切片,再端上飯桌。我也不知道這是緣于何故,可能它是個“頭”的緣故吧。滇中的年夜飯趕早,所以有的人家在下午三四點鐘就開始炸鞭炮吃飯了。滇中的年夜飯吃的時間也很長,常常是四五個小時,不論好吃難咽,什么菜你都得嘗一遍,但不準吃盡,必須每樣菜肴都要有所剩余,此習俗就是圖個“吃不完用不盡”之吉利。吃完飯就全家人在一起嘮白話,逗小孩在松毛地上玩耍,看春節聯歡晚會,給孩子們發壓歲錢,然后是燒水洗臉、洗腳、洗澡,換上新衣新褲新鞋圍在火塘邊守歲。洗腳時,彝族有一個規矩,那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做晚輩的一定要燒上一壺熱氣騰騰的燙水,端上給長輩洗腳,以表孝道。彝族對除夕之夜的洗腳非常看重,認為只有干干凈凈洗腳,將來出門才能趕上人家吃早飯,才會有貴人相助。
一年中,就數這一天禁忌最多,就連那些不吉利的話也不能亂說。初一不能動刀殺生,只能吃素,多為糯米飯、湯圓、餌塊等。不興掃地,不興往門外廈子或院子里潑洗臉水,就是地下臟得一塌糊涂也不能掃,說是把財神爺、福祿壽喜給掃出去了,那些開鋪子的就更忌諱掃地了。不興看病,不興吃藥。這一天鄉下的診所都不開門,人們有個什么病痛都是忍著。迷信的說法是,年頭的第一天就打針吃藥不吉利,否則,你會一年到頭病通梢。不興睡午覺,說是到栽秧時會倒田埂。記得有一年我在表哥家睡了一陣午覺,表嫂就開玩笑說,要是今年她家的田埂倒了,就叫我去負責給她打田埂。
大年初一是新年第一天,彝家人有一個規矩:彝族婦女在這一天不做任何家務,因為婦女們忙碌了一年,新年伊始要讓婦女們好好休息一天,就連燒火做飯這樣的事都是由男人們來承擔。初一最熱鬧的活動是搶龍水,人們在夜間的四五點鐘就起床了,挑著水桶打著火把趕到水井挑一年中的第一擔水,稱搶龍水。在打水之前,你得完成以下程序:先燒三炷香插在水井旁的柳樹下(即龍樹),雙手合一作揖,磕頭,貼掛門錢或紅紙,紅紙上常寫“飲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等字句,念彝語祭龍辭:課戲迭替(大年初一),漂奢呢害(黃金日子),呢則害則(日好月好)。課戲底哩(春天到了),西羅奔都(萬物逢春),課戲呢戲(新年新歲),魯西更哩(迎接龍神),魯西郭哩(龍神回來),魯西更哩(龍神歸來),黑嘎郭依(跟我回家),擦作括而(保我人丁),階呢括而(保佑六畜)。然后就炸一封鞭炮,趕緊挑著水桶回家,路上遇到人也不能搭話問好。能搶到第一挑龍水那是無尚光榮的事情。為搶這一擔龍水,全村人都會爭先恐后,蜂擁至水井旁,只聽見鞭炮聲此起彼伏。所以,初一的人們睡得不是很安穩。這些年,有些村寨從山箐里接來了泉水,家家戶戶都有了水龍頭,不用到水井里搶龍水了,但還是要在天不亮之前起床,在水龍頭旁炸一掛鞭炮,接上幾桶山泉水。
從大年初二起開始拜年走親戚,嫁出去的姑娘都要派人到婆家把她們接回來,熱情款待。舅舅、姨媽等重要的親戚朋友都會相互走動、請吃、祝福,這種休閑娛樂活動一直要持續到正月完。我看很多地方鬧了元宵節就算過完年了,我們這里正月十五不鬧元宵,而是趕會,即物資交流會,年輕人則彈月琴,跳左腳舞,談情說愛。趕會的地方叫貓街,方圓100多里的男女青年都會來此聚會,有一首好聽的山歌是這樣唱的:“正月十五趕貓街,我在貓街等著你……不來就說不來的話,莫讓小姝空等著……”愛得十分率真、坦蕩。過完了二月八,也就到了撒小秧的時節,人們把家中鋪的青松毛掃地出門,才算完整地過完了這個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