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烏復興社區城改亂相

水泥地上很涼，李學奎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無人理睬他。

他的腰部很疼，但意識仍很清晰。28年前，他潛伏在南國的邊境線上，對面山上的草叢里，晃動著越軍烏黑的槍口……

那天，他躺在義烏北苑街道辦事處，盡管臉部緊貼著水泥地面，但仍可以隱約看到這個辦事處豪華的辦公大樓，它在早晨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他也可以看到不遠處門前的一個大理石屏風，多次來反映問題的他知道，那屏風的后面刻著“為人民服務”。

2007年8月13日，54歲的李學奎到北苑街道辦事處，找書記余青反映復興社區存在的問題。因與工作人員發生口角，在書記的眼皮底下，他被四個人推倒致腰椎斷裂。

接著，余青又一聲令下：拖出去！已經無法動彈的李學奎又被這幾個人從書記的辦公室門口拖到6樓電梯，直至拖至一樓被扔在大門口。

早在2006年，他和同鄉李澤興就去找過余青書記反映復興問題，當時被余青趕了出來。

李學奎是浙江省義烏市北苑街道辦事處復興經濟股份合作社（復興社區）湖塘西自然村的土著居民，雖然這事已經過去一年多了，但提起來他還很激動。

“倒下的時候，我聽到了腰椎‘咔’的一聲響，很痛很痛，我心想，完了，腰椎斷了，而辦事處的那些人還不相信，說我是‘耍無賴’。”

雖然后來李學奎被120送到醫院，也最終獲得了35萬元的補償款，但卻給身體和心靈留下了永久的后遺癥。

神秘的35萬補償款

拿著一個寫有“壓縮性骨折”的診斷書，李學奎在醫院躺了三個月，辦事處為李學奎請來的護工也照顧了他三個月。這期間，余青等辦事處的領導多次探望他，余青還代表幾個不敢露面的打人者向他真誠地道了歉。

仁厚的李學奎想起，在那場鬧劇發生前，余青也說過：這個問題我們工作也在做，但壓力比較大。李學奎因此并不記恨余青，還很體諒他，“余青也有他的難處”。

出事前，李學奎為義烏國際商貿城業主開車送貨，每月可以拿到2000元的工資。那時他身體好，扛個四五十斤的包可以輕松跑上樓，架勢絕對不會輸給小伙子。但現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敢再逞強，因為即便坐著或者站著時間長了，腰椎就開始隱隱作痛。

出院后，李學奎莫名其妙地拿到了賠償，而分三次給他的賠償共計35萬元，算上醫療費和請護工的費用，這筆費用共計38萬元左右。李學奎至今不知道這筆錢的來歷，也不知道是誰給的，但他知道，辦事處財務預算中不可能有這筆錢。如果不是財政預算的錢，那這筆錢又出自于哪里呢？

在當地，還有很多居民對這筆錢的出處產生懷疑。省紀委的領導也說過，這個錢肯定是誰打，誰拿出來的。

據了解，在提出賠償計劃前，街道干部曾就補償金數額征求過李學奎的意見，考慮到以后無法正常工作，李學奎提出10年的工資以及養老保險金共計40萬元的賠償要求。

街道干部還要求李學奎寫一個承諾書，承諾拿到這筆賠償款之后保證不再向上反映村里存在的問題，李學奎沒有答應，他認為這類似于“封口費”。“我不想因為這點錢出賣自己的政治權利。”

雖然他沒寫下承諾書，也從未向人打過收條，但還是有人暗中調查了李學奎的背景，并最終在6個月內，分三次（15萬，10萬，10萬）向其支付了35萬巨額賠償款。

2009年2月12日，李學奎在準備“對越自衛反擊戰30周年聯誼會”的事情，他忙得焦頭爛額。這個有著多年黨齡的人說：他從小吃黨的飯長大，一直都深明大義。他從來都沒有去地區和省里反映社區的問題，只因不想把問題鬧大，他相信辦事處完全可以把問題解決好。

但將近兩年的時間，事情似乎并不像李學奎期待的那樣，他和其他居民反映的復興社區的問題仍然沒有大的改觀。主要責任人社區主任李關法沒有被追究任何法律責任，集體財產仍然被侵占。在2008年底，李關法更是因不明原因被免職而仍舊逍遙無事，社區里有人說他現在是和別人合伙去開礦山了。

當地居民認為：復興村干部利用職權瓜分集體財產，幾年都得不到解決，主要問題在街道，作為直接上級北苑街道辦事處長期失于監管、辦事不利，辦事處領導書記余青更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造價50億的辦公大樓

義烏有“小商品海洋，購物者天堂”的美譽，隸屬于金華市管理。這里常住人口有70多萬，外來人口有100多萬，大街小巷店鋪林立，隨處可見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人，外來人口的大量涌入同時也帶動了當地迅速致富。

北苑街道辦事處距聞名遐邇的義烏國際商貿城僅兩公里，是義烏市最繁華的地區之一。隨著城市的擴張和舊城改造，原來的農村變成了新城區，由于地理位置優越，這里的土地也急劇增值。

李學奎反映存在問題的復興社區（由湖塘西、西山、童宅及后陳四個自然村構成）就歸北苑街道辦事處管轄。

雖然還未到二月中旬，但氣溫已達20℃的義烏已經處處充滿春天的氣息。

綠樹掩映下，僅北苑街道辦事處的辦公大樓外觀就透著說不盡的豪華和宏偉，門前花園式的廣場，內部寬敞舒適的辦公環境和精裝修不怒自威，讓你置身其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里只是義烏市一個普通的街道辦事處。

據了解，在2000年，北苑街道辦事處征用了150多家中小企業的用地建成了今天豪華的辦公大樓，這個占地4畝多的辦公大樓造價高達50多億，沒有人知道這筆款項的來源。

經濟實力非同一般，“聽說現在還有十幾億的小金庫。”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當地居民告訴記者，辦事處下只有一個未在當地工商局登記過的北苑街道集體資產經營有限公司（房地產公司），而其主要業務就是賣樓。

隨著舊城改造，這里的農村變成了社區，而失去土地的農民也成為名副其實的居民，擁有城市戶口。盡管居民們每月對租房戶收取價格不菲的租金，但他們似乎過得并不快樂。

舊城改造導致兩派積怨

“舊城改造給我們村民帶來了實惠，但是也埋下了積怨的禍根。”今年63歲，身為24位股東代表之一的李澤興這樣認為。

此前，村民和睦，老百姓雖然經濟不是特別富裕但也其樂融融，而舊城改造后，老百姓盡管得到了一些實惠，但由于分配不公，社區已經自發分成兩派，矛盾很大，而兩派人見面已形同陌路，甚至連招呼都不打。

在寸土寸金的義烏，房屋地理位置的好壞，其價格也有天壤之別，少則幾十萬的差距，多則上百萬。

2001年，為配合西城路的拆遷改造，復興社區（村改居）的舊城改造也開始了，歷時四年多直至2006年改造才基本完成。如今走在湖塘西的街頭，隨處可見一排排外觀整齊劃一的磚紅色小樓。

據了解，像這樣的小樓在復興村共有726間，每間36平方米的四層半小樓，都是由集體統一聯建后，以平均售價為13萬元的價格分給當地的土著居民。

按照義烏通行的原則，這次分房本來應該采取抓鬮或者投標的方式，以保證分房的公開和公正。

但當時任社區主任的李關法卻采取移花接木的方法，向上虛報400多人口，美其名曰預留土地，實為套取用地指標。多建的樓除少數賣給湊間村民外，其余的180間房屋已經被一些和李關法有關系的人分走，導致一億多集體資產流失。

而沒有關系的老百姓或是要求在所有的房子中抽簽，或者要求選擇指定分房。并在《受房承諾》協議中特意注明：如果兩種分房方案都不選擇的，就要等待下一輪分房子。事實上，允許抽簽只是虛張聲勢，童宅村的村民童士青（音同）選擇了抽簽，結果沒有抽簽，他還是被指定了一套差的房子。

另有40多棟包含地下室的五層小樓，是領導看誰好，就給了誰，其他關系不好的就不要想了。

街道里也有部分人通過各種手段和理由分到了房子，村民上百次去北苑街道辦事處反映問題，直接聯系復興村的街道辦事處人大副主任王能興說：“這個就這樣做了，分房不公的事談都不要談了。”據了解，王能興在復興村也拿了不是很差的三間房子。

舊村改造細則形同虛設。同是湖塘西38歲的李士洪說：“分房都是干部說了算，毫無原則，說給誰就給誰，分到哪里就是哪里。都是一樣的人卻被分成三六九等這是無法忍受的，現在鄰里這種狀態讓人很難過，我寧愿回到舊城改造前。”

蓋樓，賣樓就能賺錢。李士洪說，現在這里是有地方就蓋樓，樓與樓之間間隙很小，連原來規劃中的幼兒園、娛樂設施、健身設施都被擠占，到了晚上我們只能是看看電視。而且這些樓質量并不好，分到手的時候，基本都是毛坯房，里面什么都沒有。加上裝修，能使用的時候，一間房的價格又上升了5萬元。

舊村改造時擁有土地的村民611人成為后來的股東，但到了2009年，611個股東突然變成了614個股東，而新增加的股東，復興社區并沒有公示過，老百姓也不知道新增加了誰。

后來又有居民向社區反映，李關法又用100元/平方米的價格收購后陳村已經作廢的舊房產證23間共計500平方米，然后以1100元/平方米的價格將房產證賣給外來人員和干部，并以此為依據對這些并不具備分房資格的人分房，尋求保護傘，而多拿多占的實際上是侵占了所有股東的利益。

2007年10月，義烏市審計局對復興社區的賬目進行審計，發現復興村賣了大量房子后仍虧空847萬（個人預交舊村改造新房款）。據了解，這里村務不公開已經有幾年了，這次審計雖然查出的問題很多，但最后也不了了之，沒有下文。

領導回避似有玄機

從2006年開始，當地居民就開始向上級反映復興村的問題。上級也成立了以北苑街道干部為主的工作組。2006年9月15日，義烏市王奎明副市長指示辦事處和李關法要“一視同仁、內部平衡、集中公布”。

直至去年，辦事處工作組才出臺《復興村舊村改造分配中分房不公買賣房屋問題處理意見》，但對李關法私賣私送給干部的房屋非但不沒收，反而采取罰款，低價處理的方式以罰代收。一些房子以4000元的低價處理給這些外來人員和行政干部，甚至還打八五折。200多萬的房子40多萬就拿到手，當地百姓對辦事處工作組如此解決問題的方式顯然不滿意。

看得出來，幾年來，復興問題很讓各級領導頭疼。

2009年2月12日上午10點，在北苑復興社區，談到復興存在的問題，身兼股東會董事長和代理社區主任的金永民說：我是去年底剛上任的，社區情況我不了解，現在省紀委在管這事，你可以去上面了解。

關于李關法下課的原因，金永民給出的答復是：他因為年紀大了，下去了。但他強調上邊并沒有正式下文。

對分房中是否存在違紀問題，金永民并沒有正面回答：“在處理，現在金華紀委副書記直接抓這事，我們不敢亂說，說了麻煩。”他看起來相當無奈。

“他這個事情紀委肯定要處理。”最后，金永民留下這樣的一句話，就借口工作繁忙匆匆離去。

2月12日下午上班時間剛到，記者就趕到了北苑街道辦事處，在6樓主任室，見到了李學奎曾多次向之反映問題的辦事處書記余青。

當余青獲悉是來了解復興問題的時候，沒等記者把話說完，余青就打斷了記者的話，并幾次三番地追問：誰請你過來的？

在義烏，似乎背景顯得尤其重要，有許多居民的祖宗三代都被調查過。被采訪的居民中不止一個人說過，這分房是看人下菜碟兒。

談到李學奎因反映復興存在的問題被推致傷一事，余青很警惕地說：“他向你反映的嗎？這事早就處理完了，至于結果，你去問分管的同志。”

當然，并沒有誰請記者來。對于復興存在的問題，在很多當地居民中已經形成共識。但余青書記顯然沒有足夠的耐心回答提問，他拿起皮包將門鎖上，在李學奎被推倒的地方，余青告訴記者直接去找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虞志偉了解情況，據余青辦公室工作人員介紹，復興的材料就是虞志偉報送給紀委的。

在四樓政法辦，提到復興問題，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似乎都心照不宣：“又是復興的事情啊！”

等待多時后，虞志偉從外面趕了回來，他查看了介紹信后就給記者斷然下了結論：“我相信你肯定不是組織派來的，是有人委托你來的，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你不是雜志社指定你來的。”

當記者告訴他采訪是公職行為時，虞志偉又說：“我奉勸你別摻和這事，慎重考慮，這事很復雜，里面有很多矛盾。要采訪你得去市政府宣傳部外宣科征得他們的同意。”

“您知道最近新聞上說‘任何公職人員沒有正當理由不能拒絕記者的采訪嗎？’”

虞志偉坦承道：我不看新聞。

對于不斷的提問，虞志偉顯得極其不耐煩，最后幾近惱羞成怒，他將臉轉向窗外自顧自地開始看窗外的風景，只留給記者一個背影。

復興問題的水很深，當地老百姓的話讓記者有了切身體驗。

政法辦的主要職能是調解社區糾紛和解決矛盾，但政法辦如果以這樣的態度去完成自己的日常工作職責，什么效果還真讓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