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終被癡情誤”

摘要：《紅樓夢》問世以來，有不少人將襲人看作是“面帶忠厚，內(nèi)藏奸詐”的“狐媚子”；也有人認(rèn)為襲人是“至賢至善”的“真襲卿”。這些看法自然均有所本，但似乎未能切中肯綦。若以人為本，從文本出發(fā)，就會發(fā)現(xiàn)曹雪芹在刻畫襲人時，將落筆點放在了“癡情”二字上面，“癡情”才是襲人精神思想行為的核心所在。無論是她的“忠厚”抑或“奸詐”，以及“至賢至善”，皆因“癡”而致，總由“情”而生。

關(guān)鍵詞：襲人；核心性格；癡情

對《紅樓夢》的人物進行分析，應(yīng)做到“人”字當(dāng)先，“情”字當(dāng)頭。本著這一原則，筆者對襲人這一形象進行了一番思考，發(fā)現(xiàn)曹雪芹在刻畫襲人的形象時，將落筆點放在了“癡情”二字上面，“癡情”才是襲人精神思想行為的核心所在。襲人的狠毒奸詐和至賢至善，皆因“癡”而致，總由“情”而生。

一

襲人“癡”于賈母，主要表現(xiàn)在“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這是在封建制度下一種純粹的仆對主效忠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而面對寶玉，其“癡”之深，其“情”之重，恐怕已非這種主仆之義所能涵蓋。

作為一個封建大家族中的丫鬟，一個忠實的衛(wèi)道者，她很清楚“貞操”對于她意味著什么。然而，她都輕而易舉地把一個女子最寶貴的東西給了寶玉。對此，清人姚燮評論道：“寶玉一生淫亂皆從秦氏房中一睡而起”，“花襲人者為花賤人也”。清代《紅樓夢》評點家哈斯寶更以尖銳的言詞直指襲人：“最先同寶玉發(fā)生奸情的是誰”?如此看來，襲人簡直是水性楊花、輕浮之至了。如此不堪的一個“賤人”，想來恐怕對寶玉甚至其他男子也不會就此罷手吧。可是，小說后面的114回再也沒有過她與寶玉此種“親密關(guān)系”的描寫，更沒有她與其他男子有失體統(tǒng)的行為。可見“賤人”之說對襲人顯然是不公的，“奸情”之論更于理不通。熟悉《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襲人歷來被看作是寶釵的副本形象。自清代以來的《紅樓夢》評論中，抑釵揚黛總是占上風(fēng)，于是，襲人順理成章地被連累，被世人隔著有色眼鏡來打量，自然蒙受了許多不白之冤，這恐怕是曹雪芹所始料不及的。襲人本出身于貧寒之家，因不愿“白白地看著老子娘餓死”而自愿賣到賈府作丫環(huán)的——由此可見其本性。也許其經(jīng)歷與他人有所不同，但若從人性、人情的角度出發(fā)，她首先是一個女子，享有與其他普通女子一樣的愛與被愛的權(quán)力，也有對幸福的追求和向往。襲人作為寶玉的貼身丫環(huán)，從小幾乎與寶玉朝夕相伴、形影相隨。拋卻階級差別不論，二人顯然是兩小無猜的。況且她與寶玉都處于青春萌動期，對愛與性的渴望是很自然的。而寶玉作為襲人目所能及的唯一一個優(yōu)秀男子，當(dāng)然令襲人“癡情”于他而身心向往且忠貞不渝。但她畢竟不像寶釵那樣出身名門，飽讀詩書而高貴、含蓄，所以在追求自己的感情依托時，也絕不會像寶釵那樣迂回曲折了，而是“以禮不苛責(zé)庶人的方式作了相當(dāng)直捷和充分的表現(xiàn)”，甚至顯得露骨而低俗。而這恰是真實的襲人、本色的襲人、曹雪芹眼中的襲人一一個為情而生的女子。可見，初試云雨“不僅使寶玉走出‘意淫’的幻境，把靈與肉聯(lián)系在了一起”，更如一塊試金石，試出了襲人對寶玉的一片深情。但是，一些評判者的慧眼往往被封建倫理道德觀念所遮擋，而顯得不解風(fēng)情，襲人的一往情深也成為其所不容的淫行，正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既不能解其味，更不能明其理了。

實際上襲人的癡情在作品中處處都有體現(xiàn)，尤其在“初試云雨”之后，襲人的心里眼里更只有一個寶玉，對寶玉的溫柔細心，殷勤服侍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可謂盡心竭力。且不說寶玉的衣食住行，件件都由她照料，就是寶玉的臉色神情稍有變化，首先察覺到的就是她。她無時無刻不為寶玉擔(dān)心著，生怕他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煩惱、災(zāi)難，或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男袨椤Ｔ谝u人心底，寶玉簡直就是她自己，甚至比她自己還要重要千倍萬倍。寶玉要睡覺時她將寶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為的是“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第8回)；“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第9回)；寶玉出門時，她千叮嚀萬囑咐：“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nèi)チ恕W(xué)里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顧。”(第9回)暑熱當(dāng)頭之際，她又“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第32回)；寶玉出外回來稍晚一點，她不是倚門而望，就是到處尋找……諸此種種，體貼周到，難盡其詳。哪怕寶玉向其傾吐真言“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第32回)，而這個“你”卻不是襲人，而是黛玉，也絲毫未能動搖她對寶玉的真情，她對寶玉的事情反而更加“上心”了，難怪黛玉稱她為‘‘好嫂子”。為寶玉而生，為寶玉而存；可以為寶玉赴湯蹈火，可以為寶玉忍辱負重；更為寶玉背負千載罵名。這就是襲人，曹雪芹筆下一個活脫脫的“至情種”，“癡情人”。

二

襲人既然是如此重情重義的一個癡女子，為什么曹雪芹又為她安排一個所謂“失節(jié)再嫁”的結(jié)局，而授人以口柄使其遭受唾棄呢?

首先肯定的是，“失節(jié)再嫁”不過是一些沒有真正讀懂《紅樓夢》，沒有真正讀懂襲人的“研究家”，或者“偽民主主義者”從封建倫理觀念出發(fā)而作的道德評判，是“以道為本”，并非筆者提倡的“以人為本”。而且“續(xù)作設(shè)計的襲人結(jié)局，與曹雪芹原來的構(gòu)想有出入”。“小說第20回針對麝月的幾條脂評，涉及襲人的結(jié)局。在‘在咱們兩個說話玩笑豈不好’這一句，有脂評云：閑上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在襲人出嫁之后，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后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語。這段脂評告訴我們，襲人出嫁在寶玉寶釵成家之后，寶玉出家之前。作者并沒有責(zé)備襲人失節(jié)、改嫁的意思”。否則，曹雪芹也早已淪為一個封建倫理道德的守護者，一個莫大的封建主義者了。

原來，襲人改嫁是為了保全寶玉而做出的自我犧牲，純粹是“癡情”使然的“大義之舉”。“那時，賈府大勢已去，眾家仇者嫉者紛紛來攻，皆欲染指。財貨珍玩之外，賈府出名的就還有一項——美女。于是，出現(xiàn)了‘搶紅’的局面。”……“忠順王府遣人來說話了，點名只要寶玉身邊的人，如不從命，則對公子即有不客氣的行動!當(dāng)此之際，舉家失色——因為唯一合身份要求的人只有襲人一個”……“而襲人見府中處在萬難之境，為了解救，更為了保護寶二爺?shù)纳砻庠獠粶y，自己愿意到那王爺府里去，作妾為奴，吃苦受辱，一切甘愿。”多么可親可敬、令人嘆服的一個“癡情”女子啊!難怪曹雪芹在《紅樓夢》一開始就說“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她們的“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難怪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難怪脂硯齋對襲人是特別地尊重，格外地愛護，不講襲人，稱她襲卿。由此可見，這一細節(jié)既是襲人“癡情”性格發(fā)展的最高潮，也是其人格升華的體現(xiàn)。曹雪芹真是別具匠心!

面對這樣一個讓人憐愛的“癡情”女子，可以說曹雪芹“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于是他筆下的襲人既沒有“作妾為奴”，也沒有“吃苦受辱”。雖然襲人的丈夫是一個“一般人(良家、百姓平民)是不肯與之通婚的‘賤民’戲子”，但是此戲子非彼戲子。在曹雪芹的眼里“戲子”是“純潔、多情、識理的”，“他是極度欣賞憐惜這種淪落風(fēng)塵的超人的天才藝術(shù)家，把他們看得十分尊貴”，他自己也經(jīng)常“雜優(yōu)伶中，時演劇以為樂”，甚至因此而被“圈禁”。這不正與寶玉有幾分相似嗎?想當(dāng)初，“憑借各自以女兒為題的令詞，賈寶玉和蔣玉菡硬同時認(rèn)出了對方的同類型，從而一見如故并且情投意合”，“各自把對方視為可心的朋友”，而且寶玉曾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樣的人材兒，也算是不辜負了。”(第93回)于是，襲人這個令人嘆為觀止的“癡情”女與寶玉心中的如意郎同入“鴛幃綃下”。而且襲人“將心事說出，蔣玉函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并越發(fā)溫柔體貼”，“夫唱婦隨真和合”(第120回)。至于襲人所說“心事”為何，我們不得而知。

雖然，“綜其(襲人)生平，未嘗以愛情感動寶玉”，而且，最終“癡情”成了襲人與寶玉感情的殉葬品，不免令人深感“癡情終被癡情誤”，但是曹雪芹眼中的襲人之美正在于“癡情”二字，正如趙岡在《花襲人》一文結(jié)尾所言：“始終如一，堅逾金石的情意，才是襲人美德的最高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