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存在不是必然
我1982年出生在西安,我身邊的同齡人都是獨子,但我不是父母的獨生女兒。我還有一個姐姐。姐姐生下來就有心臟病。醫生斷言活不過10歲,父母決定傾盡所有去照顧姐姐。姐姐兩歲那年大病一場,差一點丟了性命,父母的兩家老人見此情景,苦求他們再生一個孩子以防老。于是,我出生了。客觀地說,我的出生不是因為父母想再要一個孩子,而是將我生出來算是對雙方老人的交代。他們從沒有想過要放棄姐姐,姐姐的病也把他們折磨得再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愛另一個孩子。
也因此,我一出生,母親來不及等下奶喂我一口,就把我交給奶奶,自己則不顧虛弱的身體回到了姐姐身邊,我所知的就是,我生下來比姐姐漂亮,比姐姐健康,但我,不受寵愛。我常年住在奶奶家,是奶奶用奶粉把我喂大的,父母難得來看我陪我。
童年的快樂,不是因為成人給了我們什么優越的條件,而是因為我們不懂得思考和比較。在爺爺奶奶家,我一直玩到7歲。7歲那年,爸爸把我接回家,我開始上學。
因為要照顧姐姐,媽媽辭去了工作。我們那一塊屬于城中村,家家戶戶的地被征用后,還都留有一小塊宅基地。父母把自家的一樓騰出來開了一家小商店,又加蓋一層,我們都住到了二樓。爸爸沒有辭掉工作,仍然在一家家具廠做管理。
爸爸每天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習慣性地問姐姐開不開心,待媽媽和姐姐都對這個答案給予肯定,爸爸會很輕松地洗手幫著媽媽做飯。偶爾也會看看正寫作業的我,但沒有什么話,只是看一下,面容里有笑,也有距離。
唯一和我說很多話的是姐姐,她纏著我問學校的事情,纏著和我一起寫作業。姐姐的功課都是我按照我的課本來教她的。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的功課從小就很好。
可以說,在父母的家中,雖然我并沒有姐姐那么重要的位置,但相對來說很輕松,沒有人問我的學習情況,也沒有人天天盯著我管教。父母每天不是忙著照顧姐姐,就是忙著掙錢,因為姐姐的病,我們不停地需要錢。在這種情形下,只要我聽話,他們對我幾乎沒有要求。奶奶偶爾來看我們,也會私下里對我說要聽話,父母每天很累,讓我不要給他們惹麻煩。
那個時候,大家都覺得我是一個不太惹麻煩的孩子,我自己也這么覺得。但很快,我不再愿意做一個乖孩子。
那天,我和姐姐在外面踢毽子,姐姐因為不太會,踢得有些笨,我一直在教她。兩個男孩子在旁邊看了會兒,其中一個說:“又活不長,還學什么啊,乖乖躺床上去得了。”姐姐一心在學踢毽子,并沒有聽到那句話,我也裝作沒聽見,找借口把姐姐帶回家。然后又跑出去找男孩子理論,小孩子的理論可想而知,最后打了起來。我把對方的頭發扯下來一塊。當晚就被人家父母領著找了過來。媽媽只問了我一句話:“是不是你干的?”我點頭。媽媽二話沒說,讓爸爸帶著姐姐出門散步,待他們前腳剛走,媽媽就當著對方家長的面把我打了一頓。最后是對方的家長過意不去,把媽媽勸開的。
就是從那次暴打事件后,我變得頑劣起來,不停地惹事,不停地被告狀,不停地在爸爸帶著姐姐出門散步時挨媽媽的打。長大后,我也曾想過那些挨打的日子,覺得很可笑,我和媽媽相互敵視,但,我們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就是誰都不對姐姐說。大家的底線是給姐姐一個和平的表象。爸爸私下里與我談過,讓我凡事忍耐,不要惹媽媽生氣,但我覺得爸爸只愛兩個人,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姐姐。所以,對爸爸的話,我從不往心里去。
2、生命需要愛情
我15歲那年,姐姐18歲,開始不停地看言情小說。我記得那一年市面上剛好出了一整套的亦舒小說集,共45冊,圖書批發市場的批發價是二百多元。姐姐和我去看過無數次,但我們沒有那么多錢,也不敢去跟父母要。我們都知道,父母掙錢很辛苦。見姐姐實在喜歡,我就狠狠心,開始收費替同學寫作業,湊夠一本書的錢就幫姐姐買回來。就在我們買回13本的時候,我收費替寫作業的事情被同學告到老師那里,然后老師告到媽媽那里。晚上,姐姐被爸爸帶著出去散步,我自然又挨了一頓打。媽媽問我那些錢做什么了,我只好拿出那些書。媽媽氣得說不出話,亂打了一氣后,媽媽說:“要知道你這么不省心,我當初為什么要生你?”以前,媽媽打我時,我從不哭,但那次我哭了。不是身上痛,是心很痛。姐姐需要她照顧,需要她不停地掙錢,她沒有想過放棄。可是,現在,她有放棄我的念頭,她后悔生過我。
我沒有告訴媽媽那是姐姐喜歡的書。我不怕挨打,我只怕媽媽在節儉之上再省吃儉用,省下錢為姐姐買整套的書回來。媽媽打我的時候,我沒有躲,我看著媽媽頭上的白發,決定讓她撒撒心中的怒氣。
而這一切,姐姐自然還是不知的。
亦舒的書為姐姐帶來的是對愛情的向往,她說:“你看,亦舒筆下的女子,不管是窮的病的,都有人來愛,為什么我就沒有呢?”看來,有些愛在某個年齡階段是容易被忽視的,我們那么多的人那么地愛她,她在需要愛情的年紀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愛,在那個時候的姐姐眼里,不是愛,是愛情——男與女的愛情。
那個時候,我在雁塔區的一所中學讀高一,是學校的校花,身后的男子不少,我從中選了一名長相和學習都還算過得去的男生,我對他說:“只要你給我姐姐一次愛情,我將來一定嫁給你。”
年輕氣盛就是這樣的吧。男生答應了我的條件。他開始和姐姐偷偷約會。那不是惡作劇,那是一場很認真的協助。我想讓姐姐在有生之年懂得什么是愛情,但是,愛情原來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簡單。
當某一天,姐姐害羞地告訴我,男生吻了她,我整個人都呆掉了。第二天,我在學校的操場上和男生大吵了一架。我問男生是不是真的喜歡姐姐,男生說喜歡我,我給了他一個耳光,我說你不喜歡她為什么還要碰她,男生說當時的情景他是身不由己。我罵他無恥,他說我什么都不懂。如此吵來吵去,最后男生說:“我喜歡的是你。如果你不理解,我們有兩個解決的辦法,一是終止這個合同,二是以后我只和她談戀愛,絕不碰她。”是最后這句話讓我冷靜下來。絕不碰她?愛一個人,是渴望擁抱的。這個我懂,就像我從小渴望媽媽的懷抱,可是從沒得到過一樣。沉默了很久,最后,我選擇繼續那個合同。我對男生說:“如果姐姐需要擁抱需要親吻,給她也無妨。”
真的無妨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有些喜歡那個男生的。
3、多事之秋
醫生曾斷言,姐姐活不過10歲,可是,轉眼,姐姐已活到18歲。雖然身體漸漸顯出疲態,可是,姐姐的心情是快樂的。醫生說要是想讓姐姐活得更長,可以在她身體里安置一種儀器,只是,這種儀器很貴。為了延長姐姐的生命,我們開了一次沒有姐姐參加的家庭會議,媽媽說以后我們的飯菜將和姐姐的不一樣,希望我理解。我自然理解,也積極配合。
可就在這時,姐姐出事了,她懷了孩子。姐姐死活不肯說孩子的父親是誰,姐姐給媽媽跪下了說:“媽,難道你想讓我白活一輩子嗎?難道你想讓我連什么是愛情什么是生兒育女都不知道就離開這個人世嗎?”媽媽終于住了手,抱住姐姐。媽媽也哭了,說:“可是,你身體不行啊。媽可以不問這個孩子是誰的,只要你打掉這個孩子。”最終,姐姐同意了。
我問了姐姐三個問題:一、你愛那個男生嗎?姐姐說愛。二、那個男生讓你傷過心嗎?姐姐說沒有。三、他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嗎?姐姐說不知道。當晚,我去那個男生家中叫出他,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然后轉身就走了。
我覺得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不知道是姐姐打胎兒傷了元氣,還是媽媽總把姐姐帶在身邊,禁止姐姐和那個男生見面讓姐姐非常不開心,之后,姐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住進醫院。媽媽不可能天天守在醫院,我為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叫來男生和她見面。兩個人相見抱頭痛哭。姐姐說她對不起男生,男生說他對不起姐姐,我悄悄走出病房。
什么是愛情呢?我只知道,我的愛情還沒有開始,就已蒼老。
姐姐很快離開人世。父母哭得厲害,我反而沒有眼淚,默默地安排著后事。人死后的各種手續,包括基地都是我一手辦的。媽媽每天哭,爸爸也身心俱疲,辭了工作,寸步不離地守著媽媽,生怕媽媽出什么意外。一家人,就靠那個小商店過活。一瞬間,我長大了。
4、無法放棄
沒有姐姐,我的空間一下變得很大,但我無法開心。媽媽常年沉默,難見笑容。爸爸每天照顧媽媽,看守商店,難得有時間和精力陪我聊天,除了學習我無事可做。考上上海的全國重點大學,這對于我不是意外。大學四年,我只回過一次家,大多的時候都是利用假期帶家教,我心里明白,家里多年來一直給姐姐治病,根本就沒有積蓄,能給我湊齊第一年的學費已非常不易。我不能再在錢上為難父母了。我知道他們很累,我幫不上他們什么,我能做的就是不給他們增添負擔。
我是可以留在上海工作的,但我執意回到了家鄉。工作不錯,在高新區的外資企業,還分到福利房,可我與父母的關系沒有半點的好轉,我們失去了溝通的能力。我每次回家,彼此都客客氣氣,反覺尷尬。媽媽從來不問我工作如何,更不問我戀愛如何。很多時候,爸爸看著小商店,媽媽在廚房給我做飯,還是沒有人坐下來和我說話。我也就長時間坐在姐姐的房間里不出去。我會和姐姐說很多很多的話,告訴她父母愛她多過我,告訴她我沒有戀愛過,告訴她我想她,往往都會哭一場。我心里總是有一個結打不開,我覺得我想要的很簡單,就是家庭的溫暖,可是,我得不到。很多時候,我寧愿自己是姐姐,雖然離開得早,卻得到了所有人的愛。
我渴望被愛,所以當那個名聲不好的男人來追我的時候,我同意了。我給他大把大把的錢,跟他學抽煙。父母從姑姑嘴里得知這些時,破天荒地來看我,媽媽說:“自從你上大學,我就沒管過你,我知道我現在可能也沒權力管你,可是,我想讓你知道一件事,很多時候,我希望自己沒有生過你,不是不喜歡你,而是心里清楚,有了你姐姐之后我就再沒有力氣去愛護別的孩子。我是覺得你生在這個家中委屈你了。”爸爸說:“你和那個男人分手吧。找個正經人家的孩子,把自己嫁出去,你能有個好歸宿,我和你媽也就安心了。”
我什么話都沒有說,我看著屋頂的燈,用力看用力看,然后起身去衛生間洗臉。出來后,我對這個滿頭白發的女人說:“我跟你們回家去住吧。”
父母對我的愛,我何嘗不知?只是,一家人在悲痛的籠罩下,全體失去了表達的能力。爸爸先是照顧姐姐,再是照顧媽媽,又要守著商店過活,他為這個家付出那么多,他根本就沒有精力來愛我,他只能把對我的愛放在心里。而媽媽,當她從悲傷中走出來想照顧我的時候,才發現,我已長大,已獨立,我的獨立讓她陌生,她還不習慣我的成熟。而我,什么都明白,就是找不到一個緩解的出口。
很多話,我沒有對父母說。我知道,自姐姐之后,任何一種感情對他們來說都可能是傷害。愛或不愛,他們都怕了。我只能重新慢慢走近他們,有些秘密,這輩子,我是準備放在心里的。就像,小的時候,我常常惹媽媽生氣,讓她打我,那是我故意的。因為,只有在她打我的時候,她的手才會落到我的身上,她與我,才會有那么近的距離。就像,與這個男人談戀愛,我也是故意的,我知道父母不會看著我往火里跳,他們會發現我有多么需要他們的指引。但有些,我早早就告訴了他們。我說我是要結婚生子的,我讓他們好好鍛煉身體,做好幫我帶孩子的準備。
(河南 司志政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