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禮失而求諸野”的時代。置身都市的現代人在現代格式化生活中幡然醒悟,他們把眼光投向民間,投向野地,投向所謂的原生態,寄望于在民間野地中尋找到安妥現代人疲憊靈魂的憩息地。于是每逢所謂黃金周,城市人便像蝗蟲一般涌向鄉村,涌向那些所謂剛剛開發或者尚未完全開發出來的所謂新興旅游熱點。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到來不僅污染了當地人的純樸心靈,而且對當地的自然生態也是嚴重的破壞和吞噬。現代人已經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破壞者,盡管現代人時常以世界的拯救者自居。這是現代人生存荒誕的一種表征,也是現代人無法解脫的生存悖論之一。
但僅僅寫出這樣的荒誕還不夠,田耳的《到峽谷去》在現代旅游的時髦題材中開掘到了更深層次的荒誕意識。這篇小說雖然寫的是兩個城市婦女帶著孩子去一個偏僻山鄉旅游的尷尬經歷,但作者的用意顯然并不在于對這兩個城市婦女受到當地人的欺騙抱以廉價的同情,甚至也不在于對當地民風受到現代城市消費觀念的熏染而表達文化的批判,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就是一篇蹩腳而俗氣的趨風之作了。田耳的這篇小說自有他獨到的地方。作者的構思帶有整體的象征性和寓言性。按說,題目曰《到峽谷去》,很容易喚起讀者的常規閱讀期待,比如小說中將敘述某種穿越峽谷的驚險經歷,或者穿插某種浪漫情感故事,嚴肅者類似艾蕪的名篇《山峽中》,低俗者就是那種司空見慣的拍案驚奇的通俗小說了。然而,田耳沒有這樣做,他的構思蹊徑獨辟,他仿佛一個懷著惡意的導游,引領著讀者作了一番沒有結果的旅行。一般的現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讀者也許會生氣,因為這太不符合他們的期待視野了,甚至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種感覺與小說中那兩位城市婦女的感覺如出一轍。但我要說的是,這正是作者高明的地方。田耳是狡黠的,他不是那種“向導”型的作家,他是另一種“誤導”型的作家。傳統的作家樂于充當讀者的“向導”,而現代派和后現代的作家往往做著“誤導”的事業。在我看來,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卡夫卡的《城堡》、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之類作品,就是二十世紀文學中充滿“誤導”精神的杰作。戈多永遠也不會來,城堡永遠也無法走進,第二十二條軍規其實根本就不存在,如此等等,證明了“誤導”的魔力。顯然,田耳深諳“誤導”三昧,一方面,他準確地捕捉到了現代人酷愛旅游的病態沖動,另一方面,他又深刻地挖掘出了這種病態沖動背后的生存荒誕。可以說,田耳寫出了一條永遠也無法到達的峽谷,真正的峽谷只存在現代人的心理幻象中,現實中的峽谷不過是一個荒涼貧瘠的山溝罷了。當旅游已經成為了現代人的一種時尚的生存習慣,其中所隱藏的生存荒誕就日益凸現,旅游已經成了一種隨波逐流的從眾行為,旅游的目的已經不再重要,旅游的過程甚至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旅游這個概念的空殼。所以我們看到小說中那兩個城市婦女后來并沒有把所謂上當受騙放在心上,對于她們來說,旅途中喋喋不休的婦女閑聊錄成了她們此次旅行真正的中心,至于那個莫須有的峽谷,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讀這篇小說時常會有忍俊不禁的感覺。十分明顯,田耳是玩弄幽默的高手,這是一篇幽默感十足的小說。但這篇小說的幽默并非我們傳統意義上所界定的幽默,比如魯迅先生所推崇的幽默是那種“含淚的微笑”,按照他的思路,幽默的產生大抵與無價值的東西被揭露有關,而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幽默源自性本能的無意識偽裝;前一種幽默常使讀者笑中帶淚,可謂“白色幽默”;后一種大抵屬于黃色幽默,如黃色笑話之類。這兩種幽默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屢見不鮮,但在現代中國文學里又從域外引進了新的幽默形態,這就是黑色幽默。田耳的這篇小說就是典型的黑色幽默。一般而言,白色幽默和黃色幽默雖然也有消解的功能,但還是內在地預設了可靠的價值觀作為參照系。而黑色幽默不同,荒誕感是黑色幽默的表征,虛無感則是黑色幽默的核心。這是一種解構主義的幽默,是一種欲哭無淚的幽默。前兩種幽默在消解的同時還期待著建構,或者消解得并不徹底,而這種幽默抽空了所有的信仰或者念想。在《到峽谷去》這篇小說中,幽默與價值無關,與本能無關,文本中隱隱地散發出一種虛無的氣息。這和作品表層的調侃風格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雖然語言和行為等細節上的夸張式的白描是作者的強項,但這種表面的幽默不過是作者用來裝飾文本深處的生存荒誕意識的絢麗外衣罷了。
李遇春,著名評論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新文學學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