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東蕩子組詩《寓言》,人的心靈受到種種震撼:在永恒的時間面前,人類的生命何其渺小;在遼遠的自然山川面前,動物的生命何其微小;然而,只要有一種精神、一種信念,生命的價值就可以實現,生命的意義就得到體現。那么,再細小的生命,也是極為可貴的。同時,詩人在藝術上的種種講究也令人刮目相看:意象的新穎、意義的空白與語調的調適。
詩人對于生命的感悟與歌唱是令人動情的。不過要注意的是,詩里多半不是對自我生命的吟唱,而是對于他者生命的感悟。在《伐木者》中,詩人對伐木場工人那樣一種平凡的人生有所認識:他們雖然以自己力量、讓閃光的斧子砍倒“年老的朽木”,可是并不知道要堆放的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斧頭為什么閃光/朽木為什么不朽”這樣一些高深的人生哲學。在《王冠》中,詩人為哪些平凡的螞蟻而歌唱:“應該為它們加冕/為具有人類的真誠和勤勞 為螞蟻加冕/為螞蟻有忙不完的事業和默默的驕傲/請大地為它們戴上精制的王冠”。“螞蟻”是再細小不過的生命,然而在詩人看來卻十分偉大,因此要求“大地”為他們“加冕”。其實這正是對一種勤勞人生的禮贊。組詩的主題并不是什么政治譏諷,也不是什么時代想象,而只是表達對自己感受到的生命的一種崇敬,抒寫自己內心的一點觸動。這正是體現了詩人的獨立的人生觀與世界觀:每一個人都是地球母親懷中平等一員,生活著的時候是這樣,死去的時候也是這樣。正如詩人在另兩首詩中所抒寫的那樣:《暮年》中的老人,在行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是那樣依依不舍,同時又那樣平靜與安寧:“我想我就要走了/大海為什么還不平息”。一切都人消失于無痕,“大海”也是如此,所以他感到迷惑。在《寓言》中,在世界行將消亡的時候:“還有人在躲閃 好像對黑夜充滿恐懼/又像是敬畏白晝的來臨”,這里所表達的正是詩人在“理解”了之后的“不能理解”。沒有必要躲躲閃閃,“黑夜”與“白天”其實是一回事。因此,組詩所表達的正是再普通、再平凡不過的人生百態,對人間種種生命的觀察與思考,正是對“生”與“死”等哲學問題的思考與的探討。
組詩在藝術上的追求也是多方面的,除了深厚的情思之外,正是它們使得我認為這是一組優秀的作品。這種追求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對新穎的意象的發現與營構。“我跟我的馬,點了點頭/拍了拍它顫動的肩膀//黃昏朝它的眼里奔來/猶如我的青春馳入湖底”。(《暮年》)“黃昏”與“青春”的意象是從前的詩中沒有出現過的,并且呈現出一種相對的結構,正是“生”與“死”的統一與融合。“他要在大海里盜取海水/遠方的火焰正把守海水”。(《朋友》)“火焰”與“海水”的意象雖然不是首次出現,但在此詩里有特定的含義,兩者并置在一起很有新意,表達的是一種“尋求”與“阻擋”的意義,體現的是一種高遠的人生境界。第二是意義的空白。中國古典詩詞十分注重為讀者留下空白,讓其有想象與品味的空間,此組詩也是這樣,所以存在許多的有待進一步思考的空白地帶。“他帶著他的傷/他要在火焰中盜取海水/天暗下來,朋友要一生才能回來”。(《朋友》)“他”是誰?為什么而受傷?為什么要在“火焰”中才能盜取“海水”?“海水”具有什么象征意義?為什么要“一生”才能回來?都有持我們的“再理解”與“再認識”。“把金子打成王冠戴在螞蟻的頭上/事情會怎么樣 如果那只王冠/用紅糖做成/螞蟻會怎么樣”。(《王冠》)詩人自己在這里就問了兩個“會怎么樣”?第三是句式的構成與語調的調適。此組詩中的句子一般不長,但也有很長很長的句子,同時有一些比較整齊的句子,也有象中國古詩中那樣一種具有相對性的對偶型的句子,有一些相似句式的反復,往往形成一種流向。從語調上來說,此組詩具有種種講究,如果加以朗誦的許,會取得很好的藝術效果。
《寓言》是一組有內涵、有意味、有個性、有風采的抒情詩,在思想上表達平凡人生的平常情感,在藝術上與中國古典詩歌實現了對接。如果說有所不足的話,最后一首《螞蟻》平白了一點,話說得滿了一點。
鄒建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詩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