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貞 戴景敏
沈從文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尊神。雖然抗戰時期并不是一個適合造神的年代,而更適合造就英雄。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這個時期也是神最有威信的時代,所以沈從文是最具備神性的作家,他在創造了自己具有神性的“湘西世界”的同時,也以一份戰士的勇氣,拉近了人與神的距離。他的《邊城》本身就是人世間最古老的神話,不管是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還是后來作為文物家的沈從文,他一直以原始的文學技法,無需任何修飾卻任何人無法企及的修飾了人間的生活。
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時期其實是寂寞的,但他似乎有一種天然抗拒寂寞的本領,在艱難的行路途中,沈從文總有一種精神在背后默默地支撐著他,鼓勵他向前走。他雖然不是知識分子出身,卻成了學者領域的帶頭人之一,并且成功地記錄了自己在文學天空中的投影。他在無形之中使自己成為中國新文學的代言人,宣判著人類的往事,即使是在后來,有人剝奪了他寫作的權利……
這樣的神,卻從未過著神一樣的榮耀的生活,相反地,在他并不順利的坎坷一生中,如同他行走在布滿荊棘的艱難的文學之路一樣,一生寂寞卻清醒。他仿佛被貶低到人間,混跡于社會底層的勞苦民眾中,他在現實中的身份應該是一個常常處于邊緣地帶的自由人。即使是在殘酷無情的現實生活中,即使是他在無奈之中消失在后來的文學史的視野中,這位執著的神,并沒有因此懼怕和后悔,他仍然坦然地承認自己的文學創作所追求的唯美風格與現實時代的差異。
(一)出身路上的寂寞
世界的“好”,在于它的豐富,而不在于它從某些人的角度看來的“舒適”——沒有任何痛苦、困難、危險、不義,“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很多人正是根據世上充滿這些“苦難”來拒斥超驗價值,正是根據世界并不那么“舒適”來否定神圣存在的。沈從文的神圣,就在于這座沒有絲毫出身的神,卻創造出完美的作品以及完美的“神性世界”。一個偉大的作家不僅能夠影響后人,還能創造出自己的先驅,并用某種方式證明他們的正確。沈從文,原名沈岳煥。湘西“行伍”出身,幾乎沒念過書,13歲便開始獨立討生活。在他自己的一篇文章中,曾自述自己的早年生活是:“做過許多年補充兵,做過短期正兵,做過三年司書,以至當流氓。”不是知識分子出生的沈從文,自然在知識分子的叢林中行走得格外艱難。一種不予認同以及誤解的處境始終圍繞在沈從文的身上,在他的周圍似乎都是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的同行,對于沒有任何出身的沈從文來說,這樣的身份無疑是阻礙神前進的絆腳石,但神畢竟就是神,或者說精神本來就不談出身。所以事實上,沒有人的語言可以淹沒他的行為,他行動的步伐雖然寂寞,卻一如既往的執著。
(二)新文學教學路上的寂寞
西南聯大雖然名流薈萃,但對新文學的教學似乎并不重視。西南聯大開設的都是學術性的課,新文學的影響力還達不到大學課堂。就是朱自清、聞一多這樣在新文學路上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們當時在西南聯大教授的課程依然是中國古典文學。沈從文到西南聯大任教,是西南聯大常委會秘書主任楊振聲的舉薦,起初阻力叢叢。當時楊振聲在參加西南聯大師范學院教師節聚餐會和游藝會上,向朱自清提議聘請沈從文到聯大師范學院教書,朱自清感覺“甚困難”。6月12日晨,朱自清拜訪羅常培,商量聘請沈從文到西南聯大師范學院國文系任教一事,得到羅的肯定。1939年6月27日,聯大常委會第111次會議,其中一項內容是決定聘沈從文為聯大師范學院國文系副教授,編制在師范學院的國文系。在擴大新文學影響的路上,楊振生實在功不可沒。更加功不可沒的是,他堅持舉薦沈從文來西南聯大教授新文學課程,實在是“走了一步好棋”。楊振聲之子楊起在《淡泊名利功成身退——楊振聲先生在昆明》一文中談到,沈從文入西南聯大任教有較大阻力,當時的校委會和中文系似乎并不認可這位作家來當教授。“但是現在回眸看,確實是一步好棋。楊先生為中文系學生物色了一位好的指導習作的老師,使學生們很是受益。”事實證明楊振生的堅持是正確的,沈從文沒有辜負他的舉薦。
沈從文在西南聯大講授“各體文寫作”和“中國小說史”等課程。這樣的一位作家,因為出身的緣故,在從事新文學教學的路上依然寂寞地行走。特別是被一些守舊的研究國學的教授瞧不起,認為沒有學問。社會也有人無端攻擊他“根本談不到什么派,也就始終談不到思想。”這些毫無來由的貶損,是不會損害他作為一座神的形象的存在的,雖然有劉文典“跑警報”時候的諷刺:說自己跑警報是為了躲莊子,而沈從文跑警報,又是為了躲什么?這樣的諷刺,并不能刺激一個心胸寬闊神色淡定的神,沈從文在堅持自己的人生立場以及自己的為人原則上,為新文學的教學,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雖然他在任教的路上“受到了左的或右的打擊”,林蒲在《沈從文先生散記》中這樣說到:沈從文的路子是寂寞的!他在默默地固執地走著他的寂寞的路子。這種概括,表露了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時期的處境和心態。沈從文自己,也在《時空》中講過“寂寞地死”;在《現實學習》里,說到昆明的歲月,“相當寂寞,相當苦辛”;在《散文選譯序》中,甚至說他一生所寫的散文,都“帶著一份淡淡的孤獨悲哀”。在這種壓力下,沈從文并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多余的人”,他身上的光芒之所以一直光芒四射,正是因為一種潛在的精神,一個只有神才可以具有的秉性,成就了沈從文。因為只有神才可以做到,在忍受寂寞的同時,不但堅持自己的文學創造,堅持培養新的文學青年。被誤讀被誤解的沈從文,成了神話并不是一件希奇的事情。他寧愿自己少些創作,也要在培育新人上做努力,這樣的努力,也只有沈從文能夠做得這么完好。受他教益影響的文學青年,后來幾乎都成了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領軍人物:汪曾祺、林蒲、劉北汜、趙瑞蕻、盧靜、白平價、馬瑞麟等。汪曾祺就曾經說過:“沈從文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他常常去金雞巷聯大學生的住處聊天,無形之中就形成了一個文藝沙龍,給青年潛移默化的影響。并且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時期,多年以來“干著給別人作品找地方發表的事情”。比如汪曾祺在1946年以前的作品,幾乎都是沈從文寄出去的。
(三)創作路上的寂寞
在全民族抗戰這一重大歷史事變的震撼和蕩滌下,向內地遷徙的沈從文也在整個情感、理性與心靈世界,以及相應的文學觀念上經受了一系列的變遷與調整,醞釀和預備著思想和藝術上“新的重大突破”。從這一時期他所發表的一些議論性文字及散文來看,沈從文的關注領域相當廣泛:從家鄉的人文地理到全民族的存亡危機,從前方的戰事起伏到后方的民眾心態,從學生的軍事集訓到女性的教育成長,從時代思想傾向到文學作風,從文物保護到書法繪畫……幾乎在他的文章中都有所涉及。有些論述也不乏獨到之見,并且行文方式還頗有學者式的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的味道。散文集《燭虛》、《七色魘》,長篇回憶性散文《水云——我怎么創造故事,故事怎么創造我》,都是這種反省與思考的結晶。這種新的理論思考與抽象尋覓、新的思想困擾與內在焦慮,必然給他這一時期的創作帶來巨大的影響。1938年開始創作的長篇小說《長河》雖然還是其湘西題材的延續,小說仍保留了基本的故事情節和人物,然而,延續中已不難探尋出新的裂變,思想上的焦慮以及對抽象的沉迷,打破了他往常面對湘西時舒緩平和的創作心態。
無論從出身到自己的創作,沈從文在西南聯大的路總是寂寞的,但他這種天然的抗拒寂寞的本領,如同一種神的意志,造就了種種戲劇性。他用自己的行動以及行為,在周圍樹立了標榜,不管是在學生當中還是在教師當中。沈從文,這個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神,實現了戲劇性與實質性的變化,甚至包括了后來他所走的道路。也正是這樣一個沒有顯赫出身的人,卻創造了無人能及的作品,即使是在西南聯大這個人才濟濟的群體中,沈從文用他一貫的從容與淡定,完成了神所交代的任務:他在西南聯大成功地完成了新文學的傳遞;以自己的言傳身教,影響并帶動了一大批的文學青年,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涂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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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貞,解放軍第三軍醫大學人文設科學院中文教研室教師。戴景敏,河南大學新聯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