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濤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之中,因此社會環境總會對人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造成方鴻漸圍城人生的原因,除了其自身性格特點之外,更是當時社會環境長期影響和積存的結果。
造成方鴻漸的圍城人生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圍城》寫的是1937年7月至1939年末的人和事。這一時期社會極度動蕩,“七七事變”,“上海失守”,“南京大屠殺”等事件相繼發生,日本帝國主義與中國人民之間的侵略與反侵略的戰爭此起彼伏。作品未對這一時代環境作正面描繪,但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卻交待得十分清楚,開篇即加上了“兵戈之象”的點白,方鴻漸等人赴職途中困在吉安的原因是“日本人進攻,長沙形勢危機”,“長沙燒成白地”,這樣就展示了一個特定的歷史時空。
首先,在政治上,國民黨統治時期的內憂外患的中國社會,處處敗象叢生,瘡痍滿目。方鴻漸歸國是懷著宏圖大志的,“談到外患內亂的祖國,都恨不得立刻回去為它服務”。但是戰時的上海宛如圍城,時局的動蕩和社會的動亂使他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的歸宿,只得暫時寄身于岳父的點金銀行。抗戰時期方鴻漸到內地,作者對他路途所經歷的描述,生動地展示了社會的凄涼景象:崎嶇不平的公路,久歷風塵,像害了瘧疾一樣渾身顫抖的破舊的汽車,一再光顧的日本的空襲飛機,蚤虱云集的“歐亞大旅社”和時有妓女、大兵出沒的鷹潭小飯店,構成了大后方社會一幅斑駁陸離的圖畫,預示著方鴻漸將進入另一座圍城。在三閭大學,我們還看到了抗戰初期國統區高等教育的黑暗腐敗:校長高松年用小政客手段辦教育,把辦大學作為個人進身的階梯,系主任、教授們大都是不學無術、荒淫無恥之輩,或用假文憑行騙,或鉆營職位升遷,或制造傳播流言。尤其是國民黨教育部頒布的導師制“規程”,更加強了對人們的鐵桶式統治,這項制度要求導師隨時調查、矯正,向當局匯報學生思想,學生畢業后在社會上如有犯罪行為,也要導師負責。對此方鴻漸驚駭地說:“好家伙,我在德國見過的納粹黨的教育制度也沒有這樣厲害!”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中,方鴻漸不能繼續生存下去,只得逃離圍城,另謀生路,回到上海。而一本小冊子《共產主義論》,則直接導致方鴻漸的失業,也使得他走出三閭大學這座圍城。而在上海租界,“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線,向地下發展……鼓吹中日和平的報紙,每天發表參加的同志名單,而這些‘和奸往往同時在另外的報紙上聲明‘不問政治”。“約翰牛”與“山姆大叔”以中立為名,“只求在中國有立足之地,此外全讓給日本人”。上海即將淪陷使方鴻漸失去了工作,他只得又離開上海這座圍城。在這些內亂外患的典型的社會環境中,讀者不難見微知著,窺一斑而見全豹。這種畸形的社會環境必定造就畸形的人們,方鴻漸就是這種社會的產物。在這種政治環境中,方鴻漸不得不受政治左右,而在人生的圍城中沖進逃出,陷入人生的困境。
戰爭使交通阻隔,教育萎縮乃至癱瘓,導致本來就不景氣的中國經濟更加蕭條。“物價像吹斷了線的風箏,也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公用事業的工人一再罷工,電車和汽車只恨不能像戲院和旅館掛牌客滿。銅元鎳幣全搜括完了,郵票有了新用處,暫作輔幣,可惜人不能當信寄,否則擠車的困難可以避免。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并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發國難財和破產的人同時增加,各不相犯……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作者把上海孤島時期通貨膨脹的嚴重經濟后果,發國難財的“英雄們”的不知廉恥,社會斗爭的空前激化,鮮明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即便在表現“春光盡情發泄”的寫景文字中,作者也注視著各種社會陋習:“春來了只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作者雖然只在主人公人生旅行的敘述中,間或透露出社會經濟生活的鱗鱗爪爪,卻深挖出了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社會經濟混亂,物價飛漲,通貨膨脹;人民生活困苦,食不裹腹,衣不遮體。這樣蕭條的社會經濟生活勢必會波及到家庭、個人的經濟生活。日本人的入侵,使方家江河日下,鄉下的田產、房產被洗劫一空,方家的景況遠遠小于孫家的期望值,方家的困窘引起了孫家的輕視。而孫家也不是什么腰纏萬貫的大亨,他們甚至買不起孫柔嘉的陪嫁品,這也導致被方家瞧不起。在這種復雜的家庭關系中,孫柔嘉同大家庭的矛盾不斷惡化。再則,由于方鴻漸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不能補貼家用,這使得他在大家庭中的親合力下降,與大家庭的矛盾也不斷增加,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走出大家庭這座圍城。在小家庭中,方鴻漸又處在另一座圍城之中,方鴻漸與孫柔嘉的經濟收入懸殊,他的收入還不及孫柔嘉的一半,經濟收入的差別總是方、孫二人爆發戰爭的導火線,矛盾的加劇,終致小家庭的解體。可見,大家庭的分裂以及小家庭的離析歸根結底都是經濟生活的困頓。
在思想文化上,西方資本主義思想的浸染和中國傳統的封建思想文化的歷史遺存,使方鴻漸的身上存在著兩種對立的生存模式:一種是資本主義的生存模式,方鴻漸在國內受過高等教育,又留學歐洲,受到了西方資本主義思想文化的影響,他追求個性解放,要求自由戀愛,要求解除老式的婚約。另一種是封建主義生存模式,他盡管受過現代的教育,但其家學淵源頗深,即使在上海那樣的地方,照例還是要請算命先生來支配兒女婚姻,舉人父親方老先生還是以“重名教”作為教子的良方,給新添的孫兒起名字,也“把舉人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在這樣的封建“書香門第”、科舉世家的環境下長大,自然會耳濡目染。這兩種生存模式是根本對立的,方鴻漸有且僅有這兩種生存模式,這就注定了他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是資本主義生存模式,要么是封建主義生存模式。但究竟選擇哪一種生存模式,方鴻漸自己也不太明確,因此,他不斷在這兩者之間做出選擇。在戀愛上,他既想自由戀愛,要求解除與周家小姐的婚約,又要恪守封建道德,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婚姻家庭中,方鴻漸既要滿足妻子孫柔嘉較為現代的生活方式,又要符合父親唯上是從、唯俗是從的古訓。選擇了其中的一種生存模式,就意味著對另一種生存模式的否定。用圍城來解釋就是,他逃出一座圍城就意味著又進入了另一座圍城。
政治的腐敗黑暗、經濟的困頓以及文化思想的影響,使人不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也不能按照自己的目標正常發展,而是隨著社會的動蕩,過著搖擺不定的生活,對于方鴻漸來說,就是沖進逃出的圍城生活。
汪濤,湖北廣水市育才高級中學教師。